第三卷 妄子 第三十四章

那是個男娃, 大概有兩尺來長, 留分頭, 穿套白色西裝,像個參加婚禮的村幹部,放平會閉眼的那種。很久以前曾有莫名其妙地流行過一陣。新婚的、家裡有孩子的, 親戚朋友來了不知道送什麼好,都帶這麼一位當禮物。

它看起來已經十分滄桑,按年紀來算, 這應該也一隻「人到中年」的娃了。

男娃塑料的眼睛隨著它的動作滾動, 裡面似乎有光,想跑, 被燕秋山死死地扣住。那娃娃於是四肢抽動了一下,忽然一動不動了, 好像是控制它的什麼東西跑了。

盛靈淵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在那娃娃身上,心想:「嗯?一棵通心草?」

他不知道燕秋山是上了誰的當, 哪怕刀靈知春已經當著他的面受了雷刑,一百零八隻刀劍身全損,他也固執地認為刀靈還徘徊在人間, 只是出於一些原因, 不肯現身相見。所以才故意在回程路上泄露自己的行蹤,故意把自己陷進險境,想以此把知春刀靈「逼」出來。

「胡鬧啊。」陛下心裡嘆了口氣。

有人攪局,地面上的大蛇「呼」地噴出一口濃霧打掩護,兩個木偶則分別往四周的樹叢里鑽去, 以樹冠為盾,避開來自天上的攻擊,抽冷子用爆破彈射向宣璣。

爆破彈瞄準了他的頭,宣璣猛一側身,搭著盛靈淵的翅膀卻奇蹟地始終保持了水平,穩當極了,保證讓陛下能在他翅膀上喝茶。

躲開了一顆爆破彈,他抬手捏住了另一顆。爆破彈碰到阻力,立刻要炸,剛呲出一朵小火花,就被他手心的一個火球吞了下去,它在火球里炸開,把火球的尺寸從鉛球炸成了籃球,被宣璣回手推了下去:「還給你們!」

「轟」一聲,火球撞在大蛇頭上,從頭燒到尾,火花在骨架上亂蹦,還挺好看。

王澤這次抓住了節奏,他機車尾巴上掛著倆水桶,清水被他抽到半空,人工打成了水霧,他就像個大功率的加濕器,小水珠以他為中心卷了出去,黏上烏煙瘴氣的蛇霧,在局部範圍下了一場泥點亂飛的雨。

宣璣「阿西」一聲,嫌棄地飛高了點,感覺這些河鮮真不講究。

盛靈淵懶得插手,讓這水火不容的兩位互相扯後腿地忙活。

他看燕秋山,覺得可憐,可也有點煩了。盛靈淵一生見過太多的人、太多的人性,一般的好和一般的惡,他看在眼裡,心裡都不太會起波瀾,難得對什麼生出厭煩。

盛靈淵明白,他對燕秋山的煩,不為別的,是因為這個人那不依不饒的可憐樣勾起了他不願意回想的事。

他以前聽說過有一些斷手斷腳的人,身體的一些部位分明已經沒有了,還會在很多年後時常抽疼一下,彷彿斷肢還長在那。可能劍靈和持劍人之間親密到一定程度,也會這樣吧,即使刀劍本身沒了,人也總有一種錯覺,彷彿靈還在身邊,只是自己看不見而已。

燕秋山是這樣。

他也是這樣。

天魔劍修復失敗以後,他一度把微雲扣在度陵宮裡,每個月從胸口抽血給他,逼著微雲一遍一遍地試,一遍一遍地重新煉。

那把強行續上的天魔劍與他仍有共感,只是裡頭再沒有一個傻乎乎的小劍靈,擅作主張地隔絕他的痛覺了。每一次鐵劍被投入劍爐,他都能真切地知道「被錘鍊」是什麼滋味,他期待著能捕獲一絲熟悉的氣息,有時只是空蕩蕩的折磨,有時又會出現幻覺,彷彿有個人緊緊地抱著他,手如鐵鑄……

當然,這都是痛苦造成的恍惚而已。如果他那沒出息的劍靈還在,早不知道哭成什麼熊樣了,肯定不會這樣一言不發。

而這樣的幻覺就像一點甜頭,不斷地引誘著他——再多一次……萬一呢?

它們把他變成了一個可悲的賭徒,盲目地期待下一次會走好運。

盛靈淵抬手捏住一根宣璣身上飄下來的羽毛,手腕一翻,羽毛如箭俯衝下去,正好釘住了一個從背後靠近燕秋山的木偶,從它的天靈蓋釘進去,又從額頭穿出來。

羽毛遇到木頭,如乾柴碰烈火,立刻著了,木偶一聲慘叫,在火苗里亂跳。

「哎,謝陛下……」

「人與刀相戀,本就荒唐。」盛靈淵抱臂胸前,開口說,「你們打算就讓他這麼混下去?」

本來飛得挺穩的宣璣一顫,差點被一枚爆破彈射中。

宣璣沉默半晌,聲音像被風乾了:「哪裡荒唐?」

盛靈淵的語氣彷彿一顆冥頑不化的封建毒瘤,他說:「不倫。」

因為非我族類。

為人神魂顛倒的,人們冠之以「多情」,管這叫「不愛江山愛美人」。為一把劍傾盡所有,人們只會說他瘋了。

「不義。」

就算能廝守這一生,又怎樣呢?

那些一根筋的器靈當真了怎麼辦?

肉體凡胎終歸於黃土,徒留一把刀劍,萬古長存。不能共白頭,怎麼能偕老?

「不識趣。」

器靈都是被外力強行禁錮在器物里,人不人、鬼不鬼,不親身感受「鑄劍」之苦,他大概永遠也想像不到,這些器靈「成器」的時候都經歷過什麼。有時他會做夢,夢見他的劍靈冷冷地說「你放我走吧」,夢回時他就很開心,因為可以就此放縱幻想,想像他的劍靈還活著。只是脫離了劍身,從此自由自在了,

難怪不肯再回來受束縛。這樣一尋思,那沒良心的小劍靈不來見他,也就解釋得通了。

他這樣成功騙過自己,獲得些許安慰,後半夜便能在驚魂的余香中安眠一場。

假如知春刀靈真的還活著……盛靈淵看著四肢著地、狼狽不堪的燕秋山,心想:「看見這個男人非要把自己重新塞回刀身里,大概也不會覺得受寵若驚吧。」

「太難看……」盛靈淵最後一句話沒說完,宣璣好像終於忍無可忍,倏地往下一沉,把他從自己背上甩了下去。

隨後,宣璣驀地在空中一轉身,一把接住自由落體的盛靈淵,抱著他從天而降,一落地,就冷冰冰地把懷裡的人往外一推。

順勢半跪下來,他伸手按向地面。

一個火焰形的圖騰從他眉心與腳下升起,卷向四面八方,宣璣面沉似水地單手結印,刺眼的光從他指尖跳了出來。

旁邊王澤剎那間心生畏懼,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像個遙遠的神魔之類。

只聽「噼啪」一聲輕響,像是有人劃著了一根小火柴,恐怖的溫度蔓延開,越過王澤和燕秋山,沿著火焰圖騰一路燒了出去。

幾個東躲西藏的木偶同時從樹叢中跳了出來,變成了幾團火人,轉眼化成了灰燼。

四下的草木上卻連個火星都沒沾上!

王澤打了個寒戰……他記得上次在東川,宣璣還因為不敢在林子里放火,被阿洛津追得好不狼狽。

他這是什麼時候長的技能點?

劇烈的溫差讓凝滯的空氣流動起來,風捲煙塵,王澤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卷白煙鑽進了宣璣的太陽穴。王澤閉眼撲棱了一下腦袋,眼前又什麼都沒有了。

林間像死一樣寂靜,只能聽見燕秋山破風箱似的喘息聲,他神志不清,手裡依然死死地攥著那娃娃,一地灰塵中,其他三個人六隻眼,都集中在了那娃娃身上。

「燕隊說……」王澤猶豫了一下,念檢查似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宣璣一眼,「這樣能引出知春,讓我配合,我配合了,可……」

「可他不知道引出了何方妖孽?」盛靈淵一抬手,一道黑霧硬是掰開了燕秋山的手,把那隻傀儡娃娃吊了起來。

燕秋山的眼睛瞬間清明了,掙扎著發出一聲嗚咽,卻還是沒能爬起來。

盛靈淵隔空用黑霧把那娃娃五花大綁起來,伸手一點娃娃的眉心,泛黃的橡膠皮應聲開裂,王澤看得心驚肉跳,那燕秋山不知是從哪來的力氣,竟睜開了眼,眼睛還沒對準焦,已經把自己撐了起來,朝那娃娃爬去。

王澤連忙跑過去:「燕隊,你別亂動!」

「歇一歇吧。」盛靈淵沒看他,涼颼颼地說,「這就是個通心草而已,附身的東西已經跑了。」

只聽「喀」一聲,娃娃的臉皮被他一分為二,腦殼裂開,裡面掛著一枚小木牌。盛靈淵招了招手,木牌應聲落進他手心裡,果不其然,上面是通心草的咒文,盛靈淵冷笑,「雕蟲小……」

然而下一刻,他看清了那塊木牌,漫不經心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金烏羽木……」

金烏羽木是最早高山人進貢的一種神木,通體烏黑,日光下變換角度,上面有成片的細細金絲,質地如羽毛,因此得名。這種木頭硬度極高、水火不侵,能認主,上面能刻一些凡木凡鐵無法承受的符咒。

相傳,這種木頭長在深海,要鮫人用歌精心澆灌,幾千年才看心情長一小截,鮫人滅族後,世上就再沒有金烏羽木了,最後一截在微煜王投誠的時候獻給了人族。

盛靈淵用了一截做天魔劍鞘,後來同劍身一起毀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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