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妄子 第二十九章

畢方的老族長肝腸寸斷, 哭到忘詞, 也不是裝的。

混戰打了二十多年, 人也好,妖也好,除了能站在權力巔峰上的個別人, 但凡還喘氣的,誰過得都慘。

人族就不用說了,戰後, 人口直接削減到了戰前的四分之一。

妖族也不見得過得比誰舒服, 他們雖然借了赤淵火的東風,變得更強大了, 可是普通小妖底子就在那擺著,就算能比原來強一倍, 又能強到哪去呢?呼風喚雨的大妖畢竟是少數。而落單的妖族一旦被人族修士捕捉,不管是不是無辜的, 都最好立刻自殺,否則接下來就得承受人們數十年的怒火,人族在酷刑方面的想像力一向驚人。

其實算起來, 這些能被輕易抓住的小妖, 本領都不怎麼樣,即便作過惡,還能作什麼大惡呢?然而憤怒如洪,總是需要宣洩的。

混血,更不用說, 古稱雜種,六合之內就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

有翼一族被妖王迫害得顛沛流離,掙了幾十年的命,好不容易算是把妖王給熬死了,人族一統天下。

可還不等看見曙光,就迎來了對於他們來說更黑暗的時代。

人,生來柔弱,七竅不通靈,憑藉掙扎走向一統。

因此人的時代,一定會更文明,對外族而言,也一定會更殘酷。

天生萬物,卻又不給一條活路,茫然四顧,四下都是絕境。

確實值得一場大哭……可這又關靈淵什麼事呢?

假如盛靈淵是個懦弱的人,他應該隨波逐流,順應著「時代大潮」,舉起「天意」、「大義」的旗,追著人族沸反盈天的憤怒,把非我族類者都一股腦地殺個乾淨,封入赤淵,赤淵火滅,從此天下太平,他也能百代流芳,弄不好能混個千古一帝。

但此後一生,將會由他自己獨守著他出身的秘密,他是個半妖半人的天魔身,即使他能把每個知情人都殺乾淨,這個如鯁在喉的事實也會一直陪伴他、每時每刻都在腐蝕他,直到把他腐蝕成一隻蜷縮苟且的老鼠。

可假如盛靈淵冒天下之大不韙,膽敢以人皇之身背叛人族,執意要給那些異族們撐一條生路,那赤淵的火誰來滅呢?

他又能撐多久呢?

此時的人間像一把乾柴,三兩火星就能燒成焦炭,赤淵火不滅、魔氣不消,幾十年內必然再生離亂。他把萬千黎民置於何處,把自己半生的心血……與那些為太平犧牲的袍澤兄弟又置於何處呢?

進退都是絕境的,又怎會只有那嚎啕大哭的老畢方。

「靈淵,你跟我走!」宣璣忍無可忍地跳上人皇的桌案,俯身拉他,「咱們走,去深山老林里,要麼去海外,我不怕水!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他的手指與盛靈淵的手交錯而過。

可盛靈淵剛好在這個時候捏緊了拳頭,那微弱的動作讓宣璣有種被回應的錯覺,於是他就像個在水裡撈月的猴子,一把一把地抓空,又一次一次不肯死心。

「乾脆挖個坑,咱們把自己埋進地下也行,後半輩子在墳里吃土,也比當這什麼狗皇帝強……走啊!」

「你看我一眼!」

「求你了,看我一眼啊靈淵,靈淵……」

這時,微雲輕輕地說:「陛下,心屬火,恕奴斗膽,要復原天魔劍,需同您借心頭血一束。至於朱雀骨——朱雀冢在赤淵,等閑人不可近前,但畢方本是神鳥朱雀之屬,又為火鳥,族中有特殊法門,可以探入其中,替您找到朱雀骨……如若使得,頂好是那劍靈親生父母的骨。朱雀一族百年來只得了一個孩兒,也不難查。」

盛靈淵聽完沉默了一會,捏緊的手指鬆開,他臉上重新扣上波瀾不驚的面具,居高臨下地看向畢方族長,問:「你要什麼?」

畢方族長重重地以頭搶地,哽咽說:「只求陛下放我族一條生路。」

盛靈淵眼角一跳,傷疤越發明顯。

微雲緊跟著在老畢方旁邊跪下:「求陛下……也放我族一條生路。」

宣璣心裡起了一把無名火,恨不能一口噴出來,把這二位一鍋干煸了:「你們敢!你們……」

就在這時,半坐在陰影中的盛靈淵卻冷笑了一聲。

宣璣一愣,沒等他回過神來,以盛靈淵為中心突然黑霧暴起,捲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兜頭把微雲和畢方族長一起卷了進去,將這二位五花大綁,還封住口舌。

盛靈淵手裡把玩著一塊碎鐵片,鐵片上,劍銘「彤」字若隱若現,一角掛了刃,吹毛斷髮的劍刃在他靈巧的手指間來回刮過,連道白印也不留,他用一種近乎溫柔的聲音說:「阿雲,你是『天耳』,了不起,可世上也不止你一個煉器大師,是誰告訴你,你可以以此來要挾朕的?」

宣璣愣愣地看著他,才不過一兩年的光景,與當初那個朝堂上被百官逼迫到束手無策的少年天子相比,他似乎已經脫胎換骨,眉目間有一股喜怒無常的陰冷,讓人望而生畏。

「至於赤淵,區區火鳥去得,朕便去不得么?朱雀是你等的神鳥,不是朕的,就算來日掀了所謂神鳥祖墳,想來它們也不至於活過來啄我兩口,是不是?」盛靈淵彈了彈手指,逼迫老畢方抬起頭,「敢跟朕談條件……勇氣可嘉——來人!」

候在殿外的侍衛們沖了進來。

「高山王子犯上,」盛靈淵懶洋洋地往椅子一靠,揮揮手,「去,請這二位到天牢一游,醒個盹。」

侍衛們利索地把人拖下去了。

宣璣落在地上,三千年後的眼和三千年前的眼重疊在一起,茫然地看著盛靈淵。沒有共感,他忽然就不知道盛靈淵在想什麼了。

盛靈淵站起來,一身的華服,卻被他穿得清冷如水。

他的目光穿透了宣璣,瞥向窗外日頭,對旁邊內侍吩咐:「宣寧王。」

內侍猶豫了一下:「陛下,寧王今日稱病告假……」

盛靈淵掀起眼皮:「哦,他斷氣了嗎?」

內侍把腰弓到極致,不敢再做聲,對摺著倒退出去,一溜煙地跑了。

宣璣的手指無所適從地動了動,終於落寞地垂了下來。

他擋在那人面前無數次,此時卻再也夠不著對方一片一角。

他保護不了他的陛下了。

陛下君臨天下……似乎也不再需要他的保護。

寧王就是陳太后長子盛唯,在不知內情的外人看來,他是武帝盛瀟唯一一位同父同母的親生兄長。

除了盛瀟,平帝膝下還有六個兒子,除了第一次赤淵之戰時年紀太小的盛唯之外,都已經死在了妖族的鐵蹄下。因此寧王盛唯還是他唯一一個在世的兄弟。

寧王溫溫柔柔的,天性疏淡,不愛人多,也不愛操心,是一棵資深的病秧子。病秧子年年看著要死,一直掙到了快要而立之年,也還在人間磨蹭著不肯上路。

平時毫無存在感,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唯獨前些日子,他突然辦出了一件荒唐事——納了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這倒也不算什麼,最多讓別人笑話他病秧子還好色。只是他轉頭就自作主張地上奏皇帝,要給這不知道哪來的村姑封夫人。盛瀟反正不嫌兄弟荒唐,一口答應,太后事後得知,氣得差點抽過去,王妃天天在家以淚洗面。

寧王掛著一張準備入土為安的臉,病病歪歪地來了,先在門口施展了一通繁文縟節,沒表演完,就咳了個肝腸寸斷,似乎打完招呼就要啟程見先帝了:「陛下……咳咳咳……臣……」

盛靈淵也不叫起,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微雲把畢方族長帶回來了。」

寧王「撫膺長咳」咳到一半,噎住了。

盛靈淵:「你指使的。」

這不是個問句,寧王額角冒了汗,跪在地上不敢起來:「臣不……」

「我懶得同你掰扯,」盛靈淵再次打斷他,「你有什麼話,就直接跟我說,下次不要這樣拐彎抹角,你不知道微雲是個腦子不轉彎的鐵匠嗎?他跟那畢方族長兩個廢物,一個說要去赤淵給我取朱雀骨,一個說要給我修復斷劍,剛才就跪在你現在跪的地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要挾我放他們一條生路,寧王,你告訴我,我該回答什麼?」

寧王臉色一變,脫口說:「這蠢材……」

盛靈淵冷笑。

寧王不敢咳了,義正言辭地說:「高山王子恃寵而驕,實在不像樣子,竟敢挑戰天威,說得……說得什麼混賬話!臣這就替陛下去教訓他。」

盛靈淵沖他彈了彈手指,示意他滾,寧王鬆了口氣,連忙爬起來往外滾去。

正當他快要走出書房的時候,盛靈淵忽然又緩和了語氣,親切地出聲問:「對了,大哥,新娶的嫂子還好嗎?」

寧王嘆了口氣:「她……她有身孕了,家裡人多眼雜,我把她安排在別院了。」

盛靈淵「啊」了一聲,笑道:「喜事,那可要恭喜了。」

寧王抬起頭,這關係詭異的兄弟兩人隔著大半間書房相望,正面看他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