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妄子 第二十三章

回到永安的時候, 已經是很晚了, 王隊先去交接人犯, 宣璣帶著盛靈淵回了自己家。

永安與東川、俞陽這些溫暖的地方不一樣,靠北,此時已經進入隆冬, 天也黑得很早,夜色里,滿街都飄著蒙蒙的煙霧——車的煙、人的霧, 還有從沿街小店櫥窗里冒出來的, 彼此交織的食物氣息。

越是冷,煙火氣就越有生命力, 像是躍躍欲試地想和嚴寒鬥上一斗似的。

宣璣沒走大路,一路穿小衚衕, 他好長時間沒回家了,得買點能把冰箱填滿的東西。什麼犄角旮旯的小店都能讓他翻出來, 從這家買二斤點心,再從那家稍點水果,不一會, 胳膊上大大小小地掛了一堆袋, 一路買一路聊,聊完,總能饒點額外贈送,看著跟誰都挺熟。

「比人還像人。」盛靈淵注視著他的背影,心裡想。

但他不相信這會是宣璣的本性, 因為赤淵不是個能長出太陽花的地方。

出生在赤淵深處,才一睜眼,就被迫接住祖輩們漫長的傳承,得知自己註定跟這個鬼地方同生共死,他能心無雜念地過好每一天,該到犧牲的時候就坦然去死嗎?

那怕不得是普度眾生的菩薩?

偏離常態太多的東西,不管是太黑暗還是太美好,都是不正常的。

盛靈淵多心、多疑,一般來說,他感覺到有什麼不正常,應該立刻轉頭去赤淵,把當年封印朱雀骨的地方翻個底掉,必得將宣璣的祖墳有幾斤幾兩都摸清才行。

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還莫名其妙地接受劍靈的身份,跟著這小妖回了永安。

盛靈淵向來不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審視自己,覺得自己像個遊盪了幾天幾宿沒找到宿頭的人,可能是累得心氣都快滅了,看見個屋檐就想進去倒頭睡一覺,也不管是不是黑店……不然沒法解釋他這種倦怠的隨波逐流。

「前面那樓就是,我租的房子,有點小,但是地段還行。」宣璣說完,就發現自己說了傻話,一個不上班不打卡的古人,「地段」是什麼玩意,能吃嗎?

隨著家門臨近,宣璣不由自主地慌張起來,就好像盛靈淵會給他家打個分似的——鑒於前面同學交的作業是恢弘雄偉的度陵宮,他有大概率不及格。

盛靈淵一點頭:「拜訪過。」

「哦……對對,」宣璣這才想起來,盛靈淵在劍身里的時候,是到過他家的,他一想起這個,更慌了,拚命回憶自己那次有沒有幹什麼有辱斯文的事,比如裸奔摳腳之類的……後背又出了一層薄汗,不小心嘴瓢,「沒有三千八百多畝,委屈您了。」

盛靈淵疑惑地一挑眉:「你怎麼知道度陵宮三千八百畝?怎麼,改朝換代這麼多年了,度陵宮還沒扒呢?」

宣璣差點咬了舌頭,背對著他,用力定了定神,扯淡道:「……史料。」

盛靈淵不是個會關心生前身後名的人,甚至家國興衰、王朝更替,他也沒大興趣知道——反正他活著的時候,該做的都做了——哪怕後人給他編造一堆狗血淋漓的風流韻事,他聽了也最多是啼笑皆非一會,有點惱,但還不至於怒。

聽了這個回答,盛靈淵果然就不追問了,他換了個更扎心的問題。

盛靈淵問:「你族世代傳承三千年,除了赤淵的爛攤子,連點產業都沒給你留下嗎?」

怎麼還讓後輩在人間租房住?可憐巴巴的。

宣璣:「……」

可說呢。

盛靈淵又感慨道:「三十多代人,這心性……還真是頗為相似。」

居然能沒有一個靠譜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宣璣假裝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並試圖強行挽尊:「租的房子也挺好的,想搬家隨時走,自由。這邊都是新建的,隔音還行,卧室也夠住,現在的住宅密封性很好,應該還挺適合您的,不是有寢殿不留活物的規……」

姥姥的,又說走嘴了!

「也是史料,」 不等盛靈淵問他怎麼知道自己寢殿規矩的,宣璣就生硬地轉移話題,「陛下,喝珍珠奶茶嗎?」

咱倆都少說兩句吧!

這回他記得挑了個清淡無糖的款,果然,陛下嘗了一口,沒說什麼,看樣子是能入口的。五分鐘以後,他倆一人舉著一杯奶茶,上了樓。

「屋裡……那什麼,有點亂,這一陣家裡沒人。」宣璣一個背慣了火翅膀的後背,這天晚上的熱汗就沒下去過,進屋以後先手忙腳亂地給盛靈淵收拾出一個能坐的地方,環顧四周,一時不知道該從哪打掃起。

平心而論,宣璣不是邋遢人,他家裡的整潔程度大概能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單身青年,男女都算上,可跟天天有一大幫人輪值打掃的皇宮肯定沒法比。

他像個意外撿到寶石的窮鬼,不知道怎麼藏起來好,翻遍全身,覺得不管放在哪個兜里,都是褻瀆珍寶,茫然無措得很。把路上買的零食往盛靈淵面前一堆,宣璣無事忙似的,在屋裡團團轉起來,跟掃地機器人互相拌了好幾次蒜。

過了一會,又覺得屋裡安靜得讓人心慌,尤其一回頭還總能碰上盛靈淵打量的目光。

「我收拾一下,收完做晚飯,馬上就好。」宣璣把電視按開,想把那叫人如坐針氈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扒拉下去,「要是無聊,可以先……」

電視里傳來一個老教授拖著長腔的聲音:「這個武帝盛瀟與陳皇后的關係……」

宣璣差點被老人家一嗓子喊崴了腳,回頭一看——歷史講壇之大齊風雲。

宣璣:「……」

什麼倒霉節目!

「哎,別關,不妨,」電視不負所望,果然吸引了盛靈淵的目光,「我聽聽他說什麼。」

「這是……娛樂節目,不嚴肅不正經,胡說八道的那種,」宣璣一邊盤算著自己這月信用卡餘額還夠不夠買台新電視,一邊把手背在身後,打算給電視兄來個安樂死,「沒什麼好看……」

還不等他動手,盛靈淵朝他一招手,宣璣沒提防,覺得前襟被什麼猛地一拉,往前踉蹌了兩步,讓開電視屏幕。

「都租房住了,且惜點物吧,」盛靈淵又一擺手,鬆開了宣璣的前襟,打發他走,「忙你的去。」

電視里的老專家正唾沫橫飛地列舉學界主流觀點。

有說武帝出生時難產,陳皇后本來就不喜歡他,又因為複雜的政治原因讓長子錯失皇位,陳皇后就越發偏向老大,這才導致兄弟反目、母子失和——靈感可能是來自《鄭伯克段於鄢》。

還有說陳皇后權力慾望太大,一直試圖控制幼子,自己臨朝聽證,而少年天子在征戰中長大,羽翼漸豐滿,這才導致母子反目。

最不靠譜的說法是,陳皇后私生活比較豐富,到處養面首,跟帝師丹離還有一腿,武帝要扳倒丹離,親媽礙手礙腳,只好把她一起做掉。

盛靈淵聽得目瞪口呆,連忙喝了一口奶茶壓驚。

陳皇后……太后年輕的時候,就長著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面孔,馬臉,十四像四十,一輩子沒笑過似的,視十方色相為糞土。平帝死後,她一個帶著孤兒的寡婦輾轉四方,重新聚攏人族力量,要是再沒有一副「英雄本色」的相貌協助,未免也太艱難了。

及至啟正元年,太后已經六十有五,馬臉雖然略有萎縮,但髮髻線也跟著拔營退兵,領土並未縮小,仍然十分雄偉。

盛靈淵也是頭一次聽說太后私底下這麼好色。

老專家:「早年間還有一種猜測,說武帝根本不是皇后親生的……」

盛靈淵一頓。

老專家搖著頭說:「這主要是受一些戲說的電視劇影響,其實沒有史料依據。」

宣璣在旁邊聽得小腿肚子轉筋,他記憶還不太全,死得早,在天魔劍里時,又受困於盛靈淵的視角,所以也說不好陳皇后究竟是不是親媽。

那是個很高大的女人,總是穿著盛裝,漿得很硬,上面有繁複的鑲嵌和刺繡,如同盔甲上的鐵片,生人勿近。盛靈淵年幼時,她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幼子永遠是公事公辦的態度——讓他站在一米以外說話,從來沒有抱過他,甚至不肯摸摸他的頭。母子間的日常問候活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二十年如一日,來言去語,標點符號都沒變過。

母子兩個性格都是又冷又硬,而且後期政見不合也是真的,奪權軟禁,他記得盛靈淵確實幹過。

但……他也記得盛靈淵對她那又畏懼、又渴望的心。

最後是因為什麼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的?

電視里換成了喧鬧聲,宣璣回過神來,發現盛靈淵不知從哪學來了換台的技能,轉到了一個民俗節目,那些鑼鼓喧天似乎很合他的心,他就像個怕吵又愛熱鬧的老人,隔著屏幕觀賞別人的紅紅火火正合適,於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宣璣心不在焉地走進廚房,檢查冰箱「存貨」的保質期,冷氣撲面而來,他一晃神,依稀記得度陵宮好像也有這麼個涼意逼人的地方……是哪裡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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