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妄子 第十一章

一隻麻雀蹦蹦跳跳地跳上礁石, 挺著毛茸茸的肚子, 好奇地望著在破曉前鬼鬼祟祟的人。

「船在前頭等我們, 」蛇皮說,「放心,是有證的漁船, 誰也查不出問題來,船上的裝備物資都是齊全的,要是省著點用, 在水下待個十天半月不成問題。」

木偶女問:「鮫人血你們打算怎麼帶。」

「用魚鰓。」蛇皮回答, 「古鯤身上扒下來的一片,又叫『入水珠』, 真傢伙,黑市上至少賣八位數, 能把一艘小郵輪裝整個帶進水裡,直接把漁船變潛艇, 想潛多深潛多深,不是我吹,魚雷來了都炸不壞。」

木偶女欲言又止了一下, 可能是有點懷疑傳說中的「鯤」到底有沒有魚鰓, 畢竟,根據《莊子》的記載,北冥之鯤撲騰一下,就可以就地化為鵬鳥,聽著像「水陸空三棲」, 搞不好是鳥或者哺乳綱的。

「聽我的吧,保准沒問題。」蛇皮大包大攬,「別說這還沒離開大陸架範圍呢,只要有『入水珠』,馬里亞納海溝我都能帶你們去。」

礁石上的麻雀盯著他們,眼睛像一對小巧的黑豆,這時走在最後面的燕秋山敏感地一回頭,頸間的金屬碎片被陽光照得寒光一閃,他的目光疑惑地掠過礁石上的小麻雀,又在周圍搜索了一圈,什麼都沒找著。

「怎麼了,燕隊?」

「不知道,」燕秋山皺了皺眉,「剛才突然覺得有人盯著我們。」

「你這是什麼意思?」木偶女回過頭來,語氣不太好地說,「婆婆把地圖給了你,我們連氣都沒喘一口,立刻就出發了,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俞陽。高山王子墓的地址,除了你,沒告訴過別人,你這麼說,是懷疑我們婆婆陷害你們嗎?」

「哎,姑娘,別想太多,咱們燕隊沒那個意思。」瞎子圓滑地插話,「也沒準是我跟蛇皮招來的,畢竟都是上過通緝令的人。」

蛇皮沒心沒肺地說:「誰還沒上過幾個通緝令啊,多少年了,他們也沒逮住哥兒幾個,燕隊,都到近前了,您怎麼還疑神疑鬼起來了?」

燕秋山懶得打這些無謂的口舌官司,索性不接話茬。

他張望了一眼尚未破線的海平面,突然問:「我還聽說一件事,畢春生在赤淵做的陰沉祭,用了一千個活人當犧牲,她親手殺的。」

瞎子一挑眉,大片的眼白露出來,質地像渾濁的玻璃。

「我呢?」燕秋山的聲音很低,幾乎就要被波浪聲淹沒了,「你們打算讓我也殺人嗎?我……」

「明白,」瞎子一擺手打斷他,和顏悅色地笑了,「公職人員,大英雄嘛。說老實話,燕隊,這事在您心裡頭糾結一路了吧?我早等著您問呢,您不問,我反而覺得奇怪了——這事不是都跟您解釋過了嗎?畢春生開了陰沉祭的頭,但是她召喚的魔頭,還有後來的巫人族長,都沒能成功履約,所以咱們也不用再增新的犧牲了。反而是您要是就此止步,那之前死的人才算是白死啦。」

燕秋山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他其實心裡還有猶疑——陰沉祭的「售後服務」這麼好嗎?簡直已經超過大多數的國際名牌了。

再說就算人不是他親手殺的,為了自己的私願,利用這些遠近無仇的無辜人命,他似乎也並不算清白。

瞎子沒眼,可是心裡亮堂,聽話聽個音,就感覺出了他的遲疑,心裡不由得冷笑,心說:這幫偽君子,絕了,都「棄明投暗」了,還在瞻前顧後、自我消耗。吃飽了撐的。

「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混蛋,爛命是一『條』,俠肝義膽光風霽月的好人,命也是一『條』,這一條比那一條不多什麼、也不少什麼,您覺著公平嗎?」瞎子慢條斯理地說,「燕隊,當年那幾個差點把你害死的漁民後來判了幾天啊?人家早就出來了,老婆孩子熱炕頭,你呢?可別怪我說話直,為了大義犧牲的,那叫英雄,身後萬古傳頌,九死不悔。可你犧牲又為了什麼?就為了撈那幾個貪心不足的傻逼?這種貨色活著,對社會有什麼好處?嘿,我都替你不值。」

這句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捅進了燕秋山的胸口。

他不知道質問過自己多少遍,當年為什麼要逞這個英雄?因為他是異控局「第一外勤」的負責人,他就得偉大光榮正確,得永遠高尚,就像無欲無私無人性一樣么?

除了家裡那一筐賣廢品都賣不出去的「榮譽」,他英雄出什麼結果了?

誰跟他誰倒霉。

「你想當你的好人,咱們這就一拍兩散,我回去領主人的罰,」瞎子說,「你想別讓自己再後悔,就快走,別等天亮,人多眼雜。」

燕秋山下意識地扣住了胸前的金屬碎片,再沒有言語。

一行人登上一艘破舊的漁船,很快往南海駛去。

在大礁石上看著他們的麻雀倏地騰空飛起,眼睛裡有絲絲縷縷的黑氣冒了出來,與與此同時,它「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一五一十地傳到了盛靈淵那裡。

這是一個簡化版的「傀儡術」。

最精妙的傀儡術控制的傀儡,能讓枕邊人都分不出真假,連最細節的習慣、最幽微的心思也能模擬得一絲不苟,神乎其技,丹離死後就徹底失傳了。

盛靈淵伸出手,讓麻雀落到他手心裡,手掌輕輕地在它頭上拂過,解開術法,把鳥放了,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學了半輩子,只學到了個皮毛——臨時讓沒有靈智的動物充當一下耳目,自己本人還不能離開太遠。

世人都傳說他機心萬千,但跟那個人比,他大概只配當個舞刀弄劍的打手。

不過……

盛靈淵無奈地想:「鯤幾時有那什麼……『魚鰓』了?」

瞎子身上妖氣倒是重,甚至蓋過了人氣,盛靈淵認出這是一隻「峳峳」。(注)

「峳峳」偶爾也會被列為「凶獸」,但其實沒有鋒利的爪牙,只是不太吉利,一出現就代表凶兆,單純噁心人罷了,真身跟狗差不多。

至於剩下那幾個,吹噓自己能在深海自由來去的那位,是個雜種泥鰍,祖上大概都沒離開過池塘,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一個牽線的人皮木偶,粗製濫造得很。

那個和清平司有些關係的燕姓男子雖然頗為敏銳,但血統很雜,比那雷澤之獸的後代還淡,基本已經是凡人了。

狗,泥鰍,玩意兒,凡人……就憑這幾位,也想潛入高山王子墓?

盛靈淵覺得匪夷所思——畢竟,高山王子墓是他親手封的。

「這瞎子真名不詳,A級通緝犯,極其危險,代號『銀翳』,是個兇殘的亡命徒。燒傷臉代號『蛇皮』,滑不溜手,水系異能,號稱只要是在水裡,沒人能抓住他。遮著臉的女人,要是我沒認錯,應該是玉婆婆身邊的『天鬼侍女』,沒想到那個老東西也攙和進來了。再加上一個前任風神一的隊長,」王澤的臉色罕見的凝重,「不好辦啊。我不知道我們老大……燕隊為什麼會跟這些人混在一起,但……宣主任,我現在感覺不太好。」

風神一行動力驚人,接到宣璣的信息後,立刻開始調查。

知春的殘片是誰偷走的,一時沒頭緒,但偷知春肯定是為了燕秋山,因為除了他也沒別人在意。

風神一從隊長到隊員,並不像他們看起來那麼缺心眼,王澤跟著燕秋山多年,差不多知道他所有的習慣,幾年來一直什麼都不說,也只是不想讓別人打擾他們燕隊,真想查,二十四小時內,他們就鎖定了燕秋山的行蹤。

「燕隊提過,知春是他們家祖傳的刀,刀靈從來沒蘇醒過,直到他年輕時候有一次出去喝多了,騎自行車回家翻到了河溝里,知春才第一次現身。那是他們倆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上禮拜四是知春的忌日,他應該在老家。我找人調了當地縣城的監控,果然找著人了。」

「我們追蹤這輛租來的車,發現他離開老家以後就去了蓬萊,密會了玉婆婆,然後行蹤變得隱秘起來,一路走一路換車,還用了假證……能給他做假證的人,我都認識,一圈電話打完就問出來了。」

「然後他們一路南下,昨天到了俞陽,住進了一間小旅館,就是那邊那家。」王澤給宣璣指了一下。

宣璣是直接從赤淵趕過來的,跟他們在俞陽碰了頭,風神一和善後科的幾個人在小旅館對面的咖啡廳里開小會,「現在那車不在了,我托公安的朋友查了附近的路網監控,今天凌晨四點半左右,他們往海邊去了,上了一艘漁船……哎,宣主任,你沒事吧,臉色那麼難看?」

宣璣好幾天沒合眼了似的,眼睛裡的神采都黯淡了,他擺擺手,用力捏了捏眉心:「沒事,這幾天連軸轉來著,來時路上還碰見個倒霉的『親子團』,飛機上一窩十歲以下的『恐怖分子』,吵得我現在都幻聽。」

張昭問:「您怎麼說?我們聯繫總部嗎?」

「先別,」宣璣搖頭,「知春就是在總部丟的,那邊人多眼雜,咱們先看看情況再說——老王,你是水系,海里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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