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痴人 第八章

數萬不生不死的巫人環繞在阿洛津身邊, 那些竊竊私語聲停了下來, 他們一起轉向洞口, 面朝著盛靈淵——記憶里的,和記憶外的——無聲詰問。

時空像是凝固了。

在這樣的寂靜里,抱著頭的阿洛津站了起來, 輕聲細語地問:「哥哥,我爹是怎麼死的?」

蒙面的丹離大聲說:「陛下,不可近前!」

「是他嗎?」

阿洛津伸手一指丹離, 他懷裡那顆頭上的眼珠就隨著轉了過去, 與此同時,那些被烤熟的巫人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起偏過頭。

「還是你?」

阿洛津的手指又指向盛靈淵, 他懷裡頭顱又跟眾巫人一起轉回來。

更瘮人的是,當阿洛津的頭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時, 所有巫人也都跟著露出了一模一樣的神態。

那個明朗如艷陽的少年變成了一隻蜘蛛,巨大的網上黏著無數任他擺弄的飛蟲。

丹離斷喝道:「陛下, 阿洛津已經入魔,這洞中所有人的屍身都已經成了他的人面蝶傀儡!此地沒有活人!」

阿洛津縱聲大笑,兩行血淚從他懷裡的頭上流下來, 所有巫人跟著他一起張開嘴。

「活人……活人就很高貴嗎?」

記憶外的盛靈淵深深地看著他, 接上自己方才的話音:「因為那火叫做『南明離火』,小妖,你自稱『守火人』,看不出來它和凡火有什麼分別嗎?」

宣璣苦笑:「陛下,您這一輩子, 跟別人說過半句實話嗎?」

盛靈淵聞聲,緩緩轉過頭來,沖他笑了:「哦?何出此言哪?」

宣璣忽然發現,原來他左眼外眼角靠下一點的地方有個疤,基本已經長平了,平時看不出來,只有笑起來、卧蠶凸起的時候,才露出一點很小的白色凹痕,像一滴懸在那的眼淚。

烤熟的巫人們動了,他們隨著阿洛津的心意往山洞外沖,另一邊,蒙面的丹離飛快地結了個指印,純白的火焰從他兩袖中飛出,火焰凝成大鳥,尖唳一聲,沖向死氣沉沉的山洞和祭壇。

少年天子卻以身體擋住火鳥,喉嚨撕裂了,叫喊不似人聲:「住手!」

丹離咆哮道:「陛下,若任憑他們離開此地,將億萬生民置於何地?」

這話一語雙關——

變成惡咒的人面蝶一旦泄露出去,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因為這些蝴蝶明顯和原有的品種不一樣,弄不好會成為一場無聲的瘟疫。

更不用提阿洛津,他還是個正常人的時候,性情就很偏激,他憎恨妖族,就不管妖族裡是否分好壞、是否有自己的立場,凡是沾「妖」字的,他全不能容忍,凡所經妖族城池,非得屠城不可,不留一個活口。

那麼……他的仇恨十倍轉移到人族身上呢?

他被惡咒撕裂又拼齊無數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經活著入了魔,難道要讓他殺遍天下人嗎?

「轟」一聲,少年盛靈淵頹然跪下,那雪白的火鳥越過他,呼嘯著衝進山洞裡,落在千千萬萬個巫人傀儡身上,人們在烈火中哀嚎、慘叫……就彷彿他們還活著一樣。

可就是焚不化、燒不死。

少年盛靈淵驀地從腰間拉出長刀,砍向離他最近的巫人頭顱。直到頭顱落地,巫人才掙扎了一下,頹然倒下,一隻小小的人面蝶從他們身體里飛出來。

阿洛津被漫天的火光擋住視線,嘶吼道:「丹離!你在哪?你這個騙子,你在哪!你不得好死啊!」

丹離的聲音從山洞外傳來:「陛下!你還要縱容他到什麼時候!」

少年盛靈淵大吼一聲,衝進了祭壇。暴虐的火像有意避著他一樣,連他一個衣角都不燎,從被斬首的巫人身上飛出來的蝴蝶也避著他,那些蝴蝶匯成一道白光,朝阿洛津飛了過去,翅膀上無數張人面,凝成了一張似喜還嗔的臉,被隨即追至的盛靈淵一刀劈成兩半。

長刀去勢不減,一刀捅穿了阿洛津的胸口。

那刀刃上寒光倏地一閃,無數巫人文字顯露出來。阿洛津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刀,懷中頭顱滾落在地,張嘴說:「這是我第一次帶著族人……離開東川……從我爹那偷出來的那把……保平安、驅百邪……哥……」

我把它送給了你。

記憶里,少年天子痛不欲生。

記憶外,千年幽魂束手而立,似乎事不關己。

宣璣飛快地往後退去:「我可沒得罪過您。」

「我沒有半句實話,難道你有么,小妖?」盛靈淵眼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你真是畢方後人嗎?那你手上為什麼會有那本千妖圖鑑?那是丹離親手所做——南明守火人。」

山洞裡的烈火突然激起狂風,伴隨著阿洛津撕心裂肺的吼聲呼嘯而出,捲起了蒙面的丹離臉上的面具。

這時,宣璣嘴裡飛出一句話:「我要是死了,赤淵火會重新燒起來,你信不信?」

盛靈淵一愣。

丹離的面具被那狂風颳走了,面具下面,赫然是一張和宣璣一模一樣的臉!

那張臉露出來的瞬間,宣璣身後,一隻手就撕開虛空伸了出來,手心有個血窟窿,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而幾乎與此同時,盛靈淵倏地動了,他手裡又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根釘子,也不管那隻手是不是還扣在宣璣的脖子上,直接釘了下去。

宣璣心裡大罵:「我就知道!」

千鈞一髮間,他從兜里抓出一枚硬幣,那硬幣上沾著火光,猛地往那隻掐住他脖子的手腕上一按,「呲啦」一聲,那手差點被燙糊了,本能地一松,宣璣驀地躲開,與此同時,盛靈淵的釘子釘進了手心的血窟窿里,釘子這頭進那頭出,擦破了宣璣脖子上的一層油皮——幸虧他躲得快,不然得讓老魔頭一起穿成糖葫蘆!

盛靈淵毫無誠意地說:「抱歉,事從權宜,沒想傷你。」

宣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問候您媽。」

一個人猛地被盛靈淵從虛空中拖了出來,正是阿洛津——眉心有血洞,從棺材裡爬出來的那位。

抓住阿洛津的一瞬,周遭所有回憶的情景全部破裂,他們又回到了那個陰森的巫人塚里。

盛靈淵出手極快,而且毫不猶豫,一眨眼的光景,阿洛津四肢,胸口全被釘上了釘子,他怨毒的目光卻瞪在宣璣身上。

「你瞪我幹什麼?!」宣璣氣急敗壞地捂著脖子,冤得胃疼,「他是拿我當誘餌引你出來,那個記憶里的丹離根本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精分的!怎麼魔頭圈裡還有閣下這種傻狍子?」

阿洛津對這種現代漢語和網路流行語交雜的口音適應不良,一個標點也沒聽懂,依舊是仇恨地瞪著宣璣。

盛靈淵輕輕一挑眉:「小鬼,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宣璣心說用力清了一下沙啞的嗓子,假笑:「您說自己因為留戀,容易被困在少年的記憶里,讓我提問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

相識一場,他早發現了,這老鬼根本一點人性也沒有,哪來的多愁善感?

陰沉祭文天打雷劈的反噬他都不在乎,區區一個溯洄咒就想讓他乖乖把記憶亮出來?做什麼美夢呢?

盛靈淵從宣璣的表情上判斷,這小鬼雖然嘴裡說的是人話,肚子里恐怕已經把自己祖墳都罵翻了,泰然道:「嗯,知己。」

「丹離這個重要人物不露面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你打算拿這個人做文章。」

「丹離本來就不以真面目示人,」盛靈淵說,「就算不遮臉,也必帶著人皮面具,你們後世流傳的『面如好女』,只不過是他最常用的一張面具。阿洛津至死也沒見過他的臉。」

宣璣冷笑:「是啊,要不然你拿什麼釣魚?可是不露臉歸不露臉,這個人一直在你身邊,扮演重要角色,在你記憶里卻還不如侍衛存在感高,這說明你在壓抑自己的記憶,避免過多地想起他,否則後面的戲容易唱砸——陛下,我就算數學不怎麼樣,好歹也經過九年義務教育,那記憶有三個人的視角,您是覺得我不識數嗎?」

這個邏輯其實很簡單——如果「溯洄」咒里是盛靈淵的記憶,那麼全部的視角肯定都是盛靈淵本人。

可仔細分辨,那裡頭卻有三個視角:阿洛津、盛靈淵,以及一個最詭異的——丹離。

其中,丹離視角是最後才出現的,非常隱蔽,而且內容很少,就是巫人族躲進山洞,人皮傀儡點燃祭壇的那一小段——人皮傀儡是丹離操縱的,所以它的視角應該就是丹離視角。

一個人的主觀記憶一般不會有視角變化,何況是這麼流暢的視角變化,人格分裂也不行,因為他不可能「記住」自己不在場的的事。

所以這個「溯洄」里的記憶,絕不是一個人的。

他倆被卷進記憶深淵裡的時候,第一個場景是巫人族救受傷的小皇子,巫人族的少年族長和盛靈淵第一次相見,那其實是阿洛津的記憶。因為當時盛靈淵是重傷狀態,昏昏沉沉地被族長背上山的,他很難注意到被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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