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洋蔥 第十四章 放縱

徐西臨下意識地看了竇尋一眼,發現離他三步遠的竇尋沒什麼表情,甚至先一步避開了他的目光,然後竇尋僵立了一會,默默走開了。

竇尋不能不走,他平時任性得要命,可是在方才羅冰沖他笑的時候,他忽然就意識到自己再不高興也得忍著,有一丁點表示都是「無理取鬧」。

他從來孤高自許,自我得很,鮮少能感覺到「別人的目光」這玩意的存在。

然後他在羅冰的眼裡看見了。

在別人的目光里,他就是一個好朋友,說到私密的事情,要主動退開的朋友。

徐西臨哄他都快哄成習慣了,被他突然這麼「懂事」弄得十分適應不良,差點下意識地追上去。

他心不在焉,羅冰的不自在和緊張就再也沒法影響他了,徐西臨有點不耐煩,勉強維持著禮貌問:「嗯,什麼事?」

這話聽起來是沒問題,但是說話人的態度冷漠不冷漠,別人是能感覺到的,羅冰頓時更緊張了,她語無倫次地說:「我就是想……嗯……加分的事,老師跟我說了,謝謝你。還有之前,你送過我很多小東西,一直沒有當面……實在是……」

徐西臨就聽懂了半句:「不用謝,應該的……什麼禮物?」

平時和羅冰玩的好的女生,性格都跟她差不多,全是文文靜靜、不主動找男生說話的那類,都只有被表白的經驗,到了羅冰這裡,是獨一份的倒追,沒有一點經驗可借鑒。羅冰又尷尬又不知所措,此時被高考透支的腦子裡完全是一團漿糊,堪堪維持著發表自白的能力,溝通交流的那部分是不能兼顧了。

羅冰沒注意到徐西臨臉上貨真價實的茫然,只顧著自說自話:「我給你寫過很多信,一開始怕打擾你,沒想到你都回了……我心裡非常感謝……不是,不是感謝,我不知道怎麼說……」

徐西臨的眉頭輕輕地一皺,險些脫口一句「你什麼時候給我寫過很多封信,我什麼時候回過」,但是直覺這中間有點什麼事,耐著性子聽了下去。

羅冰的聲音越來越小:「你家裡出事的時候,我也很難受,跟你說了很多話,不知道有沒有安慰你一點……」

徐西臨心口驀地一跳——他過得恍恍惚惚的那段日子無心讀書,班裡發的卷子,信箱里寄來的各科報紙好像大部分都是蔡敬給他整理的。

羅冰:「……但是你每次回信都只有一個小東西,沒寫過一句話,我想問問你到底……」

她有點說不下去了,壯著膽子抬頭看了徐西臨一眼,卻發現徐西臨的表情奇怪得很。

徐西臨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石頭壓住了,喘不上氣來。

平時會動他東西的,除了蔡敬也就是余依然和老成,余依然是女生,而且跟羅冰是互相借衛生巾的交情,沒必要匿名給她回信。老成……老成平生最愛起鬨和看熱鬧,無風都要起三尺浪,要是發現羅冰寫的信,早去廣而告之了。

只有蔡敬才喜歡用「小禮物」的方式表達關心或者感謝,因為他手頭拮据,買不起多貴的東西,只能在心思上下功夫,每次都能讓人感覺到他的熨帖。

徐西臨用複雜難言的目光看了羅冰一眼,繼而慢慢地回想起一些細節——蔡敬不愛跟女生逗,但也不是完全不跟女生說話,可他對別人都正常,只是很少正眼看羅冰,每次她有什麼事過來,他不是避開就是低頭不理她。

但他卻清楚地記得她是貧困生,每次她有什麼困難的時候,他都會暗示一下。

徐西臨跟蔡敬同桌三年,竟然不知道蔡敬是喜歡羅冰的。

他的喜歡像牆角的苔蘚,幽然暗生,細密多愁,永遠也不會開花,光一照就死。

徐西臨喉嚨里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笑了一下,可能笑得太難看了,他覺得羅冰都嚇著了。

「是說謝謝的意思。」徐西臨輕輕地說,「謝謝你對我這麼好。」

羅冰先是一愣,隨後慢慢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

徐西臨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你肯定能考上第一志願,將來苟富貴,勿相忘啊,班長。」

羅冰的臉色先紅後白,後來眼睛裡有了一點眼淚,勉強撐著面子,木然點點頭:「謝謝,你肯定也能上第一志願。」

徐西臨對她點頭致意,夾著考試用的透明文件袋,近乎魂不守舍地走了。

羅冰終於忍不住用力抹了一把眼淚,背對著徐西臨說:「下次遇上你喜歡的人,別拖著,拖過就沒了,要是有你不喜歡的人討人嫌地貼上來,也別理她,不用什麼人的感受都照顧的,自作多情很不好受。」

「嗯。」徐西臨回答,「下次記住了。」

然後他頓了頓,又說:「對不起。」

兵荒馬亂的學校門口,鼎沸的人聲漸漸散去,高考專用的隔離帶鬆鬆散散地垂在地上,幾個民警一邊閑聊一邊收拾。

徐西臨從入學開始,就跟蔡敬坐同桌,他記得自己第一天上學就遲到了,找到高一一班的時候,大家已經開始在班級門口排隊,按照高矮個排座位。

當時的蔡敬是穿著初中的校服,洗得發白,袖口磨破了一點,他安安靜靜地站在最後,跟誰也不搶,誰想插隊他就靜靜地讓開。

徐西臨還記得,蔡敬回頭看見他,第一句話就是:「同學,你也是這班的嗎?要站前面來嗎?」

像是昨天的事。

要是徐進還活著,或許能活動一些早年的關係,好歹能替蔡敬請個好律師,可她已經幹了十多年的跨境併購,後來打交道的都成了各種金主和財務顧問們,徐西臨哪怕想厚著臉皮借一次她的餘蔭都不行——何況他知道蔡敬出了什麼事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現在,判決懸而未決,他連見蔡敬一面都不行,究竟是什麼讓那少年悍然動刀,緣由已經不可考,只給他留了這麼一小截的蛛絲馬跡,萬般揣測,都是惘然。

竇尋一直跟在他身後,不明白為什麼他跟羅冰說了幾句話臉色就難看成這樣,本來有點不高興,結果一看他那張見鬼的臉,一路也沒敢問。

當天傍晚回家,杜阿姨就來辭行了。

杜阿姨原來住在外婆的房間里,她把行李一收拾,外婆的卧室空出了一半。她回老家的車票已經訂好了,一直就壓在客廳茶几下面。之所以走得這麼急,是因為學生快放暑假,火車票已經開始緊張了。

外婆叫徐西臨給她包了個紅包,像女兒遠行一樣,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從車上要注意看管行李、小心扒手,說到回家以後要叫小輩有營生,靠著拆遷活不了一輩子……恨不能將她的下半輩子都點個題。

難為她一個不聞窗外事的老太太,居然能說出那麼多囑咐。

杜阿姨說:「嬸,我回去,就要看人家的臉色過了。」

然後她就哭了。

杜阿姨年紀很小就出來討生活,沒受過什麼教育,跟了外婆這麼多年,一點熏陶都沒得到,哭起來依然是呼天搶地,涕淚齊下,嚎得非常不優美,她還把外婆的手攥出了一道白印。

告了很多次,終有一別,她就一邊走一邊哭。徐西臨叫了輛計程車,跟竇尋一起替她扛了行李,把她送到了火車站,杜阿姨一路哭一會停一會,跟徐西臨說兩句閑話,閑話里又不知牽扯到了哪段回憶,想起了哪段前途未卜,悲從中來,接著開閘泄洪。

到了車站,竇尋在站台上等著,徐西臨就幫把她的行李扛上車放好,掏出自己身上最後一張面巾紙給杜阿姨擦臉,火車廣播開始提醒送親友的下車,可是杜阿姨拉著他的手不讓走。

徐西臨不想讓她走,他也看得出,杜阿姨是不想離開他家的。

她在城裡,賣自己的力氣,一家人的起居都由她來安排,幹活拿工資,腰桿是直的。回了家,她就成了無所事事的鄉下老太太,還得伺候一家人起居,非但沒有工資,弄不好還要仰人鼻息。因為家人么,運氣好就是無價,運氣不好就是無價值,得看情況,都不好說。

可是讓她留下,他又做不了主。

徐西臨:「阿姨,快開車了,我得下車了。」

杜阿姨晃著他的手說:「孩子,可憐啊,孩子!」

徐西臨經歷了這一年到頭的事端,漸漸不覺得自己可憐,只是覺得自己很弱小了。他身邊好像有一串漩渦,把他的親人、朋友一起捲走了,而他居然無能為力,只能束手旁觀。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總算在列車員關車門之前下車了,還被急急忙忙的列車員推了一把:「廣播那麼多遍都沒聽見嗎?」

徐西臨在站台上踉蹌了兩步才站穩,感覺自己的雙腳剛一落地,那火車就嘆了口氣,不堪重負地開走了。

這一整天,徐西臨先是考了理科綜合和英語,晚上又送杜阿姨,晚飯基本沒什麼心情吃,整一個連軸轉。回程上了計程車,他就開始靠著窗戶打盹。

竇尋因為知道自己不會說話,怕多說多錯,一晚上沒敢吭聲,這會發現他睡著了,竇尋抬起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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