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蔥 第二十章 寡人

竇尋遭遇了杜阿姨和徐外婆轟炸機似的歡迎,又是給加菜,又是問長問短。

兩位中老年婦女圍剿一般密集的問話堵得竇尋幾乎難以應付,一晚上被迫說完了他一個多月的語言庫存量,方才被放走。

竇尋心有餘悸地溜回自己房間,一推門,發現二樓的卧室還是他離開時的老樣子。杜阿姨幫他打掃得很乾凈,床單也在他不在的日子裡洗過,竇尋一頭撲在床上,那股洗滌劑和消毒液混合起來的特殊香味就轉著圈地鑽進他的鼻子。

書架上還有幾盒五顏六色的巧克力,一看就是徐進出差到國外帶回來的,想必都是一式兩份,徐西臨也沒有偷吃,都給他整整齊齊地留著。

竇尋確認地盤似的翻在床上滾了兩圈,有種流浪的小動物終於回到自己窩的安全舒適感。

他心滿意足地蹭了一會,然後一躍而起,去「巡視」自己其他的「領地」。

「領地」先生徐西臨正在跟杜阿姨抗爭自己睡覺開空調的權利。

杜阿姨引經據典:「老話說了,『陽收陰長,秋瓜壞肚』,秋後就是要養生,這都什麼日子了,你還要開空調睡?費電就不說了,感冒都是這麼吹出來的!」

徐西臨瓮聲瓮氣地反駁:「老話還說『春捂秋凍』呢,還說『風在吼,馬在叫,秋老虎在嗷嗷跳』呢!再說我這是熱傷風!」

他接話太快,杜阿姨瞠目結舌地站在樓梯上,一時忘詞,只好祭出大招:「我要告訴你媽!」

徐西臨毫無壓力:「我媽去應付大金主了,下個月才回來。」

杜阿姨火冒三丈,一步一火坑地跑去廚房,宣布晚上熬的梨水沒有徐西臨的份。

徐西臨滿不在乎地轉向圍觀的竇尋,正要說什麼,忽然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險些將腦袋從脖頸子上掀下去,太陽穴一陣轟鳴作響。

他每次感冒都這樣,白天沒多大情況,只是早晚會加重。

竇尋皺皺眉,把他推進屋裡,生硬地命令:「躺下。」

徐西臨頭暈腦脹地躺在他的小單人床上,還沒有遺忘娛樂精神,氣如遊絲地對竇尋說:「回國以後……告訴『肉絲』我愛她……記住,只愛京醬的她,不愛魚香的……」

他還沒說完,竇尋忽然毫無預兆地彎下腰,把嘴唇貼到了他的額頭上。

徐西臨:「……」

京醬肉絲和魚香肉絲在他腦袋裡火星撞地球,成了一鍋肉糊糊湯。

竇尋目光閃爍了一下,小心地退開一點,欲蓋彌彰地對徐西臨解釋說:「我試試你燒不燒。」

徐西臨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沒能發表出什麼意見。

竇尋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像做實驗一樣小心翼翼地調配溫度,還滴了幾滴在自己手上試試,然後跑到樓下給他拿了葯,細心地用白紙折了一個小藥盒,把挑挑揀揀的藥片並在一起,送到徐西臨床頭柜上。

他頭一次照顧別人,顯得很生疏,做完所有的事,竇尋站在原地,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有沒有什麼遺漏,比養只金貴的大白耗子還小心翼翼……並且從種種瑣碎中體會到了一點難與外人道的快樂。

徐西臨聽著竇尋走動間窸窸窣窣的聲音逐漸遠了,才微微鬆了口氣。

他躺在床上不安地翻了幾個身,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具體緣由,自己也說不清,就是覺得他和竇尋之間的親昵彷彿有點走調,並非正統的親。

他輕輕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額頭,竇尋嘴唇的觸感好像還留在上面,輕柔得像一片羽毛,徐西臨激靈了一下,反應遲鈍地察覺出了羽毛流過的癢。

這時,卧室的門「吱呀」一聲又打開了,徐西臨撐起頭一看,發現竇尋又回來了,手裡還拎著一個包裝過的紙袋。

竇尋彷彿怕驚動什麼似的來到他面前,屏息凝神地把紙袋往徐西臨手裡一塞:「給你買的。」

徐西臨意外地眨了一下眼。

竇尋裝作順口提起的樣子,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我幫人做了一點翻譯,稿費沒地方花,隨便買了點東西。」

徐西臨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發燒了,不時有點口乾,他看見竇尋棍子似的戳在一邊,躍躍欲試地一眼一眼瞥過來,就覺得此棒槌身上有種詭異的可愛。

他吸了吸鼻子,感動地拆開那包裝得頗為嚴實的紙袋……

然后里面掉出一本厚實的《高考考點精講彙編(生物)》。

徐西臨:「……」

呸,可愛個屁!

神經病!

竇老師相當進入狀態,答應了徐進,他就一本正經地把每周日押著徐西臨學習的承諾貫徹到了底。

因為除了承諾,他也有一點私心——竇尋始終對徐西臨那句「上不了一所大學」耿耿於懷,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和徐西臨在一起,每天霸佔他的業餘時間。

當然,徐西臨不是這麼想的。

本來上了高三,徐西臨就有種「一個禮拜學習七天,一天學二十四小時」的感覺,看見試卷直犯噁心,好不容易每個禮拜有一天休息時間可以得以喘息,還得應付竇尋!

而且上課能走神,自習課偶爾也能偷偷打個盹,在明察秋毫的竇老師面前卻什麼戲都沒有——徐西臨懷疑,自己身上一根汗毛異常抖動一下,竇尋都能察覺到,而一旦竇尋發現他走神,他就會把計時的鬧鐘關掉,把走神時間從「三個小時」里扣除。

剛開始,徐西臨念在他一片好意的份上,都默默忍了,忍了一個多月,從溽暑未褪忍到銀杏勾金,期中考試來了。

徐西臨班級排第四,年級十八,對於這個成績,他自己感覺是相當不錯了,要是能一直保持下去,能穩進全國前十所,超出預期,徐進看了都要給他額外獎勵的。

拿成績單的時候,徐西臨還滿心想以這個成績單為由,回來好好謝謝竇尋,順便請他出去吃一頓好的。

回家路上本來都已經訂好了餐廳,還沒來得及邀請,竇尋就潑了他一盆涼水。

「成績不行,」竇尋不冷不熱地說,「從這禮拜開始,每周再加一個半小時吧。」

這都不行還什麼叫行?非得考個狀元嗎?此人簡直不可理喻!

徐西臨用力壓下心裡的不快,試圖跟他講道理:「其實我覺得挺好了,你看,我比去年……」

竇尋截口打斷他:「高考錄取標準是看你比去年提高了多少嗎?」

徐西臨把筆一扔,很想噴他,但舌頭在嘴裡捲曲了一圈,又忍回去了。

他先是深吸了一口氣,耐心地跟竇尋說:「人和人的三觀不一樣,你看,世界上有你這樣的學霸,有我媽那樣的工作狂,也得有我這路人啊,我就覺得世界如此多彩,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差不多就行了嘛,沒必要去追求那個拔尖,念哪個大學不都一樣……」

竇尋聽明白了,他自己一心想跟徐西臨一起讀大學,原來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自作多情。

他自行鑽了個大牛角尖,用一種很壓抑的語調問:「你覺得沒必要?」

徐西臨還以為他在討論「追求拔尖」的問題,坦然回答:「一輩子十七八歲的年紀就這麼一兩年,回頭一看,都讓書本和考試填滿了,有意思嗎?不值當啊。」

他是說者無心,竇尋聽者有意。 「不值當」三個字好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針,準確無誤地戳進了竇尋心窩裡脆弱的少年情愫。

竇尋猛地站起來,又失望又憤怒地瞪了徐西臨一會,一言不發地轉身摔上門走了。

徐西臨莫名其妙,十分惱火,心說:「我還沒發脾氣呢,你倒來勁了。」

他彎下腰抱起跑進來玩的豆豆狗,撓著豆豆的脖子:「你餡兒哥比你還喜怒無常。」

豆豆剛開始嬌嬌柔柔地蹭著他的手撒嬌,撒了一會,不知怎麼又不耐煩了,回頭揮了他一巴掌,呲牙咧嘴地「汪」了兩聲,趾高氣揚地從他膝蓋上跳下去跑了。

徐西臨:「……」

混蛋玩意,大豆跟小豆一個德行。

竇尋還真生氣了。

平時他沒事就發一些笑點飄忽的冷笑話給徐西臨,這回一個禮拜沒搭理他,周末也沒說要回來。

周六自習,徐西臨等到最後一節課下課,也沒等到竇尋那條「我在學校門口」等你的簡訊。

他正心裡犯嘀咕,突然額頭上一涼,老成說:「團座,看這裡,抬頭!」

徐西臨一抬頭,只見一把紅黑相間的軟尺橫亘在了面前,老成神神叨叨地一邊念叨一邊在他臉上左量右量。

徐西臨:「什麼鬼東西?」

「魯班尺,」老成煞有介事地說,「別動,能卜凶吉!」

徐西臨僵著脖子,眉毛抬得一高一低:「你平時算命不都拿那仨鋼鏰玩嗎,怎麼鳥槍換炮了?」

「那叫『六爻』!還三鋼鏰……你有沒有文化?」老成稀里嘩啦地量了一路,看著徐西臨搖搖頭,「凶,真兇。」

拿木工風水尺子相面,還有臉說別人沒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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