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嬰兒 第五十三章

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帕斯卡。

後來,為了找麻子媽和宋老太,魏謙他們幾乎把整個城市都翻了過來,可是這個城市太大了,所有臨到眼前的線索,最後都是捕風捉影。

有人說看見她們出現在公園的人工湖附近,有人說她們往護城河的方向走了,還有人說,在某個廢棄的橋洞里看見過這樣一老一殘的兩個女人。

然而他們終於還是一無所獲。

麻子媽和宋老太就這麼沒了。

對於這件事,受衝擊最大的是小寶。

如果有可能的話,沒有人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可是朝夕相處的兩個人說失蹤就失蹤了,要瞞住她是不可能的。

父母過世的時候,小寶還太小不懂事,早就記不得了,可是奶奶不一樣。

奶奶是她最親的人。

她原本是個伊甸園裡不知風雨的小女孩子,宋老太的離去,毫無徵兆地把她拖進了人間,迎面而來的,是她從未重視過、也從未真切體驗到的時光的刀風,一下見了血,就是切膚之痛。

那段時間小寶總是毫無徵兆地發獃,偶爾不知想起了什麼事,轉身就會掉眼淚,她想起自己和奶奶吵架,想起自己氣她,想起自己總是覺得訓練和考試更重要,總會不由自主地忽略她。

當宋老太在臨近凍餓而死的時候,當她最後一眼環顧周遭世界,發現整個城市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放眼望去,滿眼全是陌生的時候,她會後悔自己那一刻頭腦一熱做出的決定嗎?

沒有人知道。

她或許凄涼悲痛,或許一隻腳踏入死亡的國度里,賓至如歸。

都是一念之差的命運,宋老太截斷了所有可怕的未來的可能性,以另一種形式,濃墨重彩地將自己延續在了她親人的血脈里。

再後來,熊嫂子陳露也沒了。

不知道她是否安詳,想來她生命中有諸多如此這般的不如意,該是不甘心的吧?

她太年輕,並不是喜喪,喪事辦得緘默而凝重,全公司的人基本能去的都去了。

老熊在繼任者魏謙的對比下,顯得格外性情溫和,他專一而多金,年齡也不算大,長得確實不怎麼樣,不過中年男子,視覺上看著漂亮的終歸少見,也就不算什麼缺點了。

陳露死後,有一小撮人曾經打過「熊夫人」的主意,有些只是單純關心,想給他介紹個新的伴侶,還有些是居心不良,企圖自己頂缺。

可惜這些人沒過多久就都偃旗息鼓了——因為老熊做了一件特別出格的事。

他把家財分了,他自己的父母比他有錢,不用顧忌的,因此老熊把財產一分為二,一半留給了陳露的父母,一半捐給了城郊的一個寺廟,然後自己剃光了腦袋,進去當了和尚。

據說由於其為我佛做出了卓越的經濟貢獻,老熊進去以後就直接拜在了住持門下,成了個進門晚、輩分大的關門弟子。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在高寒缺氧的山區徒步買鍋的大傻逼。

再後來……

魏謙停好車,從後備箱里把新買的大行李箱拖了出來。箱子里已經裝進了一些東西,都是他認為需要的,箱子拎起來手感很好,很能裝東西,不沉,看起來很結實,樣子也不錯——當然不錯,魏謙挑了半天,才挑到了這麼一個最貴的。

這並不符合魏謙的個人風格,他雖然早就已經和「窮」扯不上關係了,但卻並沒有像他自己想像的,成為一個揮霍的暴發戶,從他錢包和私人卡里花出去的錢大多不是給自己買什麼,魏董事長依然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死摳門。

如果他本人需要什麼東西,走進一家商店,最後買走的一定是其中價格中等乃至中等偏下的。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基本款,襯衫一律是沒有任何花哨的白襯衫——這樣就可以不用為了搭配衣服買一大堆領帶。

說實話,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精氣神和面貌,別人看到這個小夥子,八成會覺得他不是賣保險的就是售樓處的。

他也依然開著他那輛破破爛爛的小邁銳寶,於是每每需要出門見人的時候,就必須得把代步工具換成公司的公車,以免被人看見顯得太寒酸。

這皮箱當然不是他捨得給自己用的,魏謙一路拎上樓,把它放在了魏之遠門口,伸手敲了一下門,以引起屋裡背對著他的人注意,而後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人了。

魏之遠回過頭來,他哥已經走了,不遠處傳來一聲關門的響動。

他站了起來,默默地把箱子拖進屋,伸手摩挲了一下行李箱的把手。而後他遲疑片刻,走到魏謙門前,像罰站一樣地靜立良久,想要叩門的手抬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

那個光怪陸離的年會過後,他們倆就一直是這個狀態——魏謙依然為魏之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但一直把他當空氣,如果必須要和他說話,就會簡短得像打電報一樣節約環保,並且絕不看他的眼睛。

本來按照魏謙一貫的脾氣,他肯定會大發雷霆。

魏之遠當時被他一拳把酒打醒了,還以為自己接下來會挨上一頓臭揍,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到魏謙說不定會和他斷絕關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可是都沒有。

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讓他們倆都心力交瘁,魏謙沒時間、也沒有精力揍他了。

至於魏之遠所構想的最壞的結局……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低估了他哥的感情,儘管那感情並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

夜深人靜的時候,魏之遠會毫無來由地自省和反思,他發現「一刀兩斷、玉石俱焚」之類的事,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來的,大哥心裡但凡還有一點感情維繫,他就絕不會走到那一步。

魏謙對弟弟妹妹的疼寵都在日復一日的不動聲色中,變得幾乎如背景色一樣不易察覺的東西,而今,反而在這樣抗拒的態度里被凸顯出來。

魏之遠感受到自己某種行將就木般彌留的眷戀——事到如今,他就要走了。

離開並不是他的主意,是某一天,魏謙把幾所國外名校的招生信息列印出來,連同一張存好了錢的卡一起放在了魏之遠面前,也沒提什麼,一切盡在不言中:你自己看著辦。

一年後,魏之遠完成了申請和一系列的手續,他即將帶著錄取通知書,乘坐第二天的飛機離開,飛到十幾個小時以外的陌生國度。

而他所愛的人在地球的另一側,漫長的時差使得古人說的「千里共嬋娟」都成了不可能的幻覺。

魏之遠最後還是沒有驚動魏謙,他獨自一人悄悄地出去了。

他漫無目的地坐在公共汽車上,走街串巷地路過整個城市,這裡與十幾年前相差得太多了,乍一看,改變幾乎是面目全非的,那時,魏之遠沒有想到過這裡會終結他的流浪。

……後來,他也沒有想到這裡原來不是他的最後一站。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坐車走了多遠,公交車一路開到了終點站,市區里活活能把人擠成相片的車廂里只剩下他一個乘客。

乘務員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個年輕的乘客,走過來提醒他:「小夥子,終點站了,下車了。」

魏之遠這才如夢方醒,渾渾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車。

有時候,城市的郊區就像隔壁縣城一樣遙遠,魏之遠先開始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他在馬路邊上站了一會,看見了一個非法的「一日游」散團。導遊舉著個小紅旗,正唾沫橫飛地在前面領路,後面跟著一排累得像狗一樣的遊客。

講解詞有隻言片語飄進了魏之遠的耳朵,他聽見了某個寺廟的名字,好一會,他才想起來,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態,跟著這群遊客一路走到了寺門口,他原本就是想來看一眼,沒指望會遇見老熊,沒想到在售票點就看見了那貨。

只見老熊頂著個光溜溜的大禿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錢一手遞票,還不忘唾沫橫飛地對遊客推銷一番:「施主要買香嗎?本寺許願很靈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請在這邊排隊,今天特價促銷,買香送平安符,大師親自開過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邊那個小夥子你不要混進去!」

魏之遠:「……」

一大波旅遊團過去,老熊才歇下來,用寬大的袖子擦了把額前的汗,拿起旁邊的礦泉水一口氣灌了半瓶,然後舒服得長長嘆出了口氣:「阿彌陀佛!」

魏之遠這時才有機會走過去:「我以為你是來清修的。」

老熊抬頭看見他,有些吃驚,忙招手叫過了一個半大的小和尚接班,問魏之遠:「小遠?你怎麼來了?」

魏之遠苦笑了一下。

老熊覷著他的神色,想了想,說:「那行吧,既然來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禪房裡坐一會。」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剛要抬腳跟上他。

老熊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等會,你先把票買了,我們這小本買賣,你不許仗著熟人逃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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