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獅子 第五十二章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那段日子非要用一個詞來說,就是「暗無天日」。

最開始,他是憤怒。

對三胖,對那個不知名的陌生女孩,甚至是不明真相的小寶。

魏之遠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孤立了,沒有人在意他挖空心思的努力。他從三胖的表情上看到無奈和迫於感情的寬容。

可他憑什麼需要被別人寬容?

他做錯任何事了嗎?

他就像一個身披風雪趕路的人,一路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那一根燈塔用微弱而獨一無二的光引著他。

現在,他們連這一點僅有的東西也要奪取。

憤怒是一種不長久的情緒,就像一把沙子,要麼很快就會被風吹得煙消雲散,要麼沉澱成深深的、石頭一樣的怨恨。

再之後,魏之遠的情緒就滑向了後者。

怨恨像是一顆在他心裡埋了二十年的種子,埋得那麼深,那麼的如鯁在喉,稍加風雨就破土而出,長成連著血肉的參天大樹。

瘋狂的憎恨瀰漫在他心裡每一個角落——就像屍體,儘管再掩飾,也遮擋不住腐朽的氣味——即使魏之遠已經在極力不表現了,卻連一貫大大咧咧的小寶都察覺到了他的不對頭,每每跟他說話的時候聲氣都要低八度。

他的怨恨針對所有人,因此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就顯得不那麼濃烈了,唯有魏謙。

魏之遠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甚至自己都說不清楚,對大哥的感情濃郁黏稠到了什麼樣的地步,乃至於現下幾乎有些愛憎不分起來。

愛之深,就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飲其血。

魏之遠的精神狀態處於某種極度麻木、也極度敏感的危險的狀態里,醞釀著某種一觸即發的風暴。

就在這時,魏謙回來了。

魏謙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人就是迷迷糊糊的,在了機場打發馬春明給他買了一大杯濃茶,灌進去了,勉強提了提神,又趕到總部開會彙報近期工作要點。

等他筋疲力盡地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南方天熱,他裡面穿著單薄的襯衫,到了這邊才匆匆地裹上大衣,但北方的小寒風依然不停地往他的衣服里灌,魏謙裹著一身的寒氣進屋,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凍得發白。

魏之遠聽見門響的那一刻,心臟就開始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他夢遊一樣地走了出來,感覺站在門口的大哥就像是活生生地撞在了他眼睛裡,生疼。

「你在家呢?凍死我了,」魏謙掃了他一眼,隨後頭也不抬地問,「有吃的嗎?」

魏之遠說不出話來,好一會,他才行屍走肉似的應了一聲,走進了廚房,拿了兩個雞蛋,開始切蔬菜丁,打算把剩下的一碗米飯炒了。

魏謙在外面說:「小遠,你甭弄那麼麻煩,有剩飯給我拿過來隨便吃兩口得了。」

魏之遠充耳不聞。

他好像非要做點什麼事,才能讓自己維持表面上的平靜。

魏謙以為他沒聽見,被屋裡的熱氣一蒸,全身的懶筋頓時開始往一塊糾結,他沒骨頭似的往沙發上一癱,行李箱丟在一邊,就打開了電視。

等魏之遠端著一碗炒飯出來的時候,魏謙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魏之遠的呼吸隨著腳步一起停住了。

手心的大碗開始發燙,然而他的雙手好像麻木了,絲毫也感覺不到。

魏謙的身體隨著沙發柔軟的坐墊縮到了一個小角落裡,架起來的二郎腿還沒來得及放下,一手虛虛地按在遙控器上,另一隻手委屈地橫在胸前,頭一側靠在沙發背上,下巴幾乎全縮進了衣領里,他面無血色,乾裂的嘴唇上爆出細碎的干皮和裂口,胸口的起伏都顯得那麼不明顯。

……像是死了。

魏之遠聽見自己的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廣而不挑的閱讀中,曾經看過很多提到把活人做成標本的故事,以前只當是獵奇,從沒往心裡去過,而這一瞬,類似的念頭像是一道閃電,「嘩啦」一下打碎了他破破爛爛的精神世界。

如果讓那個人……再也不能說話,再也不能睜眼,再也看不到別人……

魏之遠覺得自己骨子裡一定就有某種屬於犯罪者的基因,他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緩緩地靠近毫無知覺的魏謙,目光像是鬼迷心竅了一樣死死地盯在他身上。

耳背的宋老太已經睡了,而小寶還沒下晚自習。

近一點……再近一點。

近到能聽到魏謙細而平穩的呼吸聲,看見他一絲不動的眼睫。

就在這時,魏之遠心裡湧起毫無徵兆的悲傷,像是突然決堤的河,洶湧無情地衝散了他擁塞在五臟六腑中的冰冷的殺意,他聽見潮汐般轟然落下橫衝直撞的聲音,良久,又從中艱難地辨別出了自己壓到了水底的心音,那是簡而又簡的一句話……

他怎麼瘦了?

臆想的怨恨和活生生的人,將魏之遠心裡的愛和欲撕裂開了。

它們痛徹心扉,而後兩廂抵死糾纏,最後一起歸於近乎絕望的澄凈。

唯有刻骨銘心的感情能壓倒與生俱來的偏執,魏之遠知道,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動這樣的感情了。

他終於放下了端著的碗,蜷縮起被燙得發紅的指尖,輕輕地推了魏謙一把,彎下腰柔聲說:「哥,醒醒了。」

……醒醒了,我快要忍不下去了,求你看看我,我能為你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後來什麼都沒發生,魏謙被他叫醒以後,光速幹掉了一大碗炒飯,可能連嚼都沒顧上,就直接吞了,而後他晃晃悠悠地拽起行李箱回屋,不出意料地看見了三胖乾的好事——能自由出入他房間,還辦得出這種無聊事的人不作他想。

魏謙不喜歡揣度身邊的人,更懶得深思三胖這是什麼意思,只是感覺那胖子閑得蛋疼,自己罵了一句:「我操,死胖子。」

然後他就把包裝盒撕下來扔了,打火機看了一眼,也看不出值多少錢,隨手塞進了抽屜里,最後把馮寧的照片扣過去,找了個犄角旮旯塞了起來。

在他眼裡,這只是三胖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小到連調劑生活都談不上,轉眼就忘了。

他丁點也沒有察覺到魏之遠心裡的一番天翻地覆。

那天是舊曆二月初一,似乎是應該快要開春了,可沒有春意,一整天都是陰沉沉的,似乎在憋著一場大雪,河水也沒有開化,春天在一片天寒地凍里被遺忘了。

C市的項目危機正式解除,整個公司迎來了遲到的年會和格外豐厚的年終獎。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狀態太放鬆了,那天魏謙竟然起來晚了,三胖準備出發的時候跑來敲他的門,才硬是把他從床上挖起來。

魏謙兵荒馬亂地收拾乾淨自己,急急忙忙地出門了,自己丟三落四了什麼東西也沒注意到。

途中,三胖還在試探著問魏謙:「小遠跟你說什麼了沒有?」

「小遠?」魏謙愣了一下,「跟我說什麼?」

三胖眼珠轉了轉,忙打了個岔忽悠了過去,這段日子他精神也一直緊繃,唯恐魏之遠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傷人傷己,然而魏之遠竟然好像變成了一顆啞炮,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

三胖想:奇了怪了……別是憋著什麼大主意呢吧?

三胖:「哎,對了,晚上晚會,連慶功宴一起,你知道了吧?」

魏謙:「嗯。」

三胖:「大股東跟以前各個合作方的請柬都送到了,家屬也可以帶……哦,對了,我還叫了馮寧。」

魏謙翻了個白眼。

三胖立刻警告說:「你可是紅口白牙答應過了!」

魏謙只好擺擺手,隨他去了。

結果到了晚上慶功宴會的時候,張總又出來作妖,提議他們把C市那項目的大實景圖掛出來,大家好一起沾沾喜氣。

雖然張總這貨是把他們弄得如此灰頭土臉的罪魁禍首,不過面子畢竟還是要給的,魏謙讓人一找才發現,他早晨被三胖催得急,壓根忘了帶出來,只好臨時給家裡打電話,讓剛好在家的魏之遠給他送過來。

魏之遠到他們公司樓下的時候,董事長秘書正在等著他,忙迎上來親切地說:「你就是魏董的弟弟吧?他讓我在樓下接你一下。」

這位董事長秘書三十來歲,長相是純姑娘,性格卻能毫無過度地分裂出一個糙漢,剛春風和煦地和魏之遠說完話,轉眼接了個電話就開始瞪眼罵人:「你說你把演講稿放他桌上了?你指望魏董自己發現?你怎麼不指望哥倫布再他媽發現一次新大陸啊?就你們這幫小孩,辦事能不能仔細一點?我提醒你多少次了這個要你親自交到他手上,用你的嘴告訴他這個是晚宴開始前的開、場、白,不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合作方發來的賀電!你不告訴他還有這麼個東西存在,他敢直接上去鞠個躬告訴大家吃好喝好,你信不信?」

隨後,她意識到自己好像在人家弟弟面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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