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獅子 第五十一章

宋老太睜大了昏花的老眼看了麻子媽一會,而她連表達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明明有話想說,卻怎麼也理不清順序,只能任它們擁堵在僵硬的舌頭下面。

麻子媽平淡地解釋說:「您看,我父母早不在了,男人死了,現在連兒子也沒了,沒有親人了。我自己又是這個模樣,本來就沒什麼勁了,活著也是給人家當拖累,但是我以前總是想,我要是不活了,三兒和謙兒他們吃那麼多苦不就白費了嗎?所以一直不敢死,前兩天我大姑姐來了一趟,跟我說這房子值不少錢,這倒提醒我了,我這條老命還值一套房子錢呢,我要把房子留給那倆孩子。」

宋老太吃力地說:「你瞎想什麼呢?」

「我沒瞎想,我就是想挑個好地方,走了以後,讓別人找不著我。」麻子媽輕快地說。

似乎生命對她而言,已經成了一種痛苦的背負,這使得她奔赴死亡的過程格外輕快。

麻子媽說到這,轉頭問宋老太:「大姐,您跟我一起走嗎?」

宋老太連忙搖頭,含含糊糊地表達:「可不敢,在我們老家,誰家老人這樣,那讓人家怎麼戳你們家後輩兒孫的脊梁骨啊!」

她話說得急,麻子媽聽了好幾遍才明白,隨即,她笑了起來:「您想得太多了,我的老姐姐,咱們住的這地方,出來進去的,誰認識您是誰啊?樓上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您認識嗎?誰戳得著誰的脊梁骨呢?」

宋老太反駁不出,她的伶牙俐齒被一場大病崩碎了,現在別人就是當面罵她,她都反應不過來該怎麼回話了,急得滿臉通紅。

麻子媽笑起來:「您慢慢說,不著急,咱們姐倆現在都是閑人。」

麻子媽雖然沒有直說,可這樣一走,不就是死嗎?

人怎麼可以尋死?那多……多丟人呢!

宋老太拚命地思考著該如何阻止她,努力讓自己劇烈起伏的呼吸漸漸放緩。

她現在的短期記憶差得要命,幾十年前的事卻反而像是河床下面的石頭,隨著水面漸漸乾涸而顯露出來。

宋老太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外蹦,試圖讓自己的咬字更清楚一點。

「我七八歲的時候,正趕上鬧日本兵,他們就在城西邊有個大本營,進進出出還有好多日本娘們兒,我三爺他們家就住在那邊,大人不敢走,小孩倒是沒人管,我爺就讓我去給他們送糧食。其實管也不怕,我媽生了五個閨女,那會都叫丫頭片子,丫頭片子不值錢,活一個死一個的,除了親娘,誰在乎呢?」宋老太看著麻子媽,殷殷地說,「當時我年紀小,也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日本兵會殺人,來回走了多少趟,可就真的沒碰上過什麼事,我爺都說我命大。」

麻子媽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宋老太見無法打動她,只好繼續說:「後來三年自然災害,挨餓,沒吃的,大隊能分點糧食,可是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也輪不到我們吃。寒冬臘月里,我跟我嫂子拿著最後一塊鹹菜疙瘩兌涼水吃,我說等春天地里野菜長出來就餓不死人了。我嫂子說:『嘿,你還想活到開春?我可不敢想那麼多。』結果怎麼樣?我們倆都活到開春了,還活成了兩隻七老八十的老王八。」

這一次,麻子媽連臉上的笑容都變得漠然起來,她渾濁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層膜,輕飄飄地把宋老太所有的話都隔絕在了耳朵外面。

宋老太費勁地探過身,抓住麻子媽僅剩的、變形的一隻手,用力晃了兩下:「活著吧,大妹妹,多難啊,活著吧!」

麻子媽沉默良久,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您甭說了,我都想好了,等我決定出去哪,研究出怎麼去,就找機會走。」

宋老太嘆了口氣,抹了一把眼睛,可是她眼睛太干,已經不那麼容易哭出眼淚來了。

麻子媽問她:「這事,您會給我告訴別人嗎?」

宋老太沒來得及深究,就已經本能地搖了頭。

麻子媽臉上露出一個又像是如釋重負、又彷彿明白了什麼的表情,她下了斷言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總有一天,您也會跟我一樣的。」

後來宋老太拄著拐杖,拖著沉重的腳步,從麻子媽那離開了,她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

麻子媽弄得她心裡很不舒服,宋老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也有點生氣,覺得麻子媽不是東西,辜負了三胖和魏謙他們早年的辛苦。

怎麼難、怎麼苦都不離不棄的那些情分,難道就只值幾間破房子嗎?

然而歸根到底,宋老太也承認,麻子媽從某種層面上來看是對的——她要麼辜負魏謙他們以前的辛苦,要麼繼續拖累他們。

要麼成全孩子們的良心,要麼成全自己的良心。

宋老太是怕死的,生命的路越是走到了盡頭,就越是恐懼死亡。

她好不容被搶救回來,好不容易恢複到如今的地步……可當她顫顫巍巍半晌,才努力地打開了家門的時候,心裡仍然在這樣萬分不容易里,又一次對自己感慨:「廢物啊,活著是真沒勁。」

但她這種情緒持續的時間很短,因為這天晚上,宋小寶的集訓結束,回家了。

宋小寶不負責養家糊口,不負責安排家裡大小事宜,只負責一天到晚窮開心,她責任不大,做得也不錯——確實是每天都鬧鬧哄哄挺高興的。

小寶不嫌棄奶奶,奶奶說話慢也不要緊——反正全家上下,只要有她在,幾乎沒有別人發揮的餘地,她一個人能叨叨完全場。

魏謙推門進來,正好聽見她在那手舞足蹈地吹牛皮:「奶奶我告訴您說,等我將來混好了,沒準還去演電影呢!您沒看過電影吧……不對,跟電視不一樣,比電視屏幕大好多,有一面牆那麼大呢!」

魏謙就站在門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他想起來自己年少那會,總是嫌這小丫頭太聒噪,直到現在才發現,家裡有一個能聒噪的,那是福氣。

「哥!」宋小寶山呼海嘯地沖他撲過來,嘰嘰喳喳地說,「本少女瘦了沒有?漂亮了沒有?像一朵花嗎?」

魏謙表情是溫和的,話卻依然是毒辣的,他涼涼地說:「像,多好一朵狗尾巴花。」

小寶猴在他身上好一番撒嬌耍賴,魏謙好不容易才把她扒拉下來:「你二哥周末才回來,我過兩天也要出差,你自己一個人在家,照顧奶奶行嗎?」

宋小寶連忙立正:「放心吧,人民是你最大的後盾!」

魏謙在「人民」的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去看看,家裡零錢夠用嗎?」

宋小寶顛顛地跑到平時放現金的柜子里看了一眼,回來報告說:「夠……哎,等等。」

她說完,又去宋老太房間里把她平時要吃的葯拿出來查看了一番,掐著指頭算了算,回頭沖魏謙喊:「哥,奶奶葯快沒了,該買了,你再給我留點錢。」

眼看著宋小寶跑出去,宋老太忍不住緩緩地移動著步子,探出個頭去。

她就看見魏謙拿出錢夾,數了一打紅得刺眼的鈔票給小寶。

宋老太臉上打從小寶回來就沒落下過的笑容緩緩地消失了。

她想:「哎喲,怎麼,買一次葯要那麼多錢啊?這吃的都是金子嗎?」

魏謙果然隔天就要走了,臨走,他把自己家和總部都丟給了三胖照應。

三胖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說著說著就故事重提,又要給魏謙說媒拉縴。

魏謙頓時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三哥,你行行好吧,我他媽北都快找不著了,你還惦記著給我介紹姑娘?」

三胖煞有介事地診斷說:「找不著北了吧?感覺特別抓瞎吧?覺得人生充滿了壓力、毫無樂趣可言吧?你啊,這就是缺愛。」

魏謙面無表情地說:「我覺得我不太缺愛,我這毛病可能是缺錢引起的,你現在給我真金白銀地弄幾個億來,讓我當場以身相許都行。」

「滾一邊去,」三胖毛都炸起來了,「我們家女神光耀千古,就……就你這塊茅坑裡的臭石頭,倒貼都沒人要。」

魏謙聳聳肩:「行,沒人要就沒人要吧,那我走了。」

「回來。」三胖說著,從身上摸出上次他給魏謙看過的那個女孩的照片,硬是塞給他,「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這姑娘叫馮寧,跟林清一屆的,研究生畢業以後留校了,現在一邊做行政工作一邊繼續往上念,一拿到博士立刻能轉正式的講師……」

魏謙快要哀嚎了:「饒了我吧,我真……」

三胖打斷他:「人家是高知,有才有貌的,介紹給你算便宜你丫了好嗎——我知道你現在顧不上,等擺平了項目那邊的事,回來見面認識認識,聽見沒有?好多人追呢,晚了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魏謙敷衍:「擺平了再說。」

三胖那張萬年風和日麗的臉色突然變了,表情一沉,冷冷地問:「怎麼著,這麼好的姑娘還配不上你啦?你還整天人五人六地說你們家小遠,你自己呢?」

魏謙腳步一頓。

「三哥不會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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