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獅子 第五十章

老熊是個非常超前的人,他喜歡自由民主有事好商量的氛圍。而隨著他這個創始人的公開讓位,魏謙卻成了整個公司的獨裁者,舊有的三會一層七嘴八舌的審批討論制度很快名存實亡。

用林清的話說,自從魏總變成魏董之後,他這個人的恐怖程度,也跟著鳥槍換炮地從「噴嚏大魔怪」水平升級到了「比克大魔王」,原本人性化、層級扁平的公司就像一片脆弱的肥皂泡,被他一巴掌就摧毀了。

魏謙接任不到一個禮拜,整個公司變成了一個機械運轉的集中營。

而在這樣如同納粹的重壓之下,工作效率竟然幾乎是以前的兩倍。

人事部門午休時間關起門來內部討論這個結果,林清總結了原因:是因為每次魏董冷冷地逼視著耽誤他事的人的時候,那目光都能讓人「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從魏謙辦公室接出來的內線人稱「午夜凶鈴」,電話接起來,那位一句沒頭沒尾、簡明扼要的「到我辦公室來」,更是恐怖如同「阿瓦達索命」。

要提交給債權人的材料被魏謙連續打回去要求重寫了二十多遍,只把投資、財務和預算部的三個部門經理寫得幾欲以頭搶地、殺身成仁。

他們要加班,行政和人事這些後勤部門就要協同,整個總部連前台都只敢溜邊出門買飲料。

就這麼著,連軸轉了半個多月,沒日沒夜,平均每天工作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

至於……周末?那是什麼?能吃嗎?

終於,最後一版在魏謙那得到了勉勉強強的認可。

「新上任的老闆是變態」這個認知,如同基石一樣地鑄造在了每一個員工心裡,然而奇怪的是,他們最後竟然都沒辭職。

危機降臨的時候,變態比寬厚的領導人管用得多。

一個多月後,魏謙帶著三胖和兩個部門經理輾轉了幾個債權人,經歷了數次談判。

結果是成功的,魏謙把還款期限拖了一年。

代價是他把目前手裡在建的項目公司股權,幾乎全部抵押了出去。

用三胖的話說就是:「這下可好了,咱們從死刑變成死緩了——哎,那不你們家小遠嗎?他怎麼到這來了?」

魏謙讓人把車停在公司寫字樓下,探出頭來問:「你怎麼來了?」

魏之遠從自行車上下來,把一個飯盒從車窗塞到他手裡:「我下個禮拜要跟一個老師去外地開個研討會,可能得周末才能回來了,每天做什麼,鐘點工阿姨那我都交代好了,她的工資和買菜錢我都付了,你有什麼要洗的衣服就放在門口的小簍里,她會去拿。家裡平時的日用品我也都多買了一份備好了,奶奶平時吃的什麼葯,我按順序排好了,每種拿幾片我都寫好貼在藥瓶旁邊了,小寶要是不在家,你給她拿一下,一天三次。」

魏謙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魏之遠交代的一大堆事雖然沒什麼需要他做的,但聽在耳朵里真是覺得又瑣碎又麻煩。

「你要記得按時吃飯,」魏之遠說,「我買了一箱牛奶放在冰箱里了,喝的時候熱一熱,別喝涼的。」

魏之遠囑咐完,才好像才想起有別人在場一樣,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地沖其他人笑了一下:「哥,三哥,那我走了。」

說完,他就背著自己的單肩包,上了自行車,轉眼就消失在了街角。

兩個經理的表情就好像剛剛看見了拉登挖鼻孔一樣奇幻——儘管他們的變態老闆方才從頭到尾都沒說幾句話,但看起來卻是和顏悅色的。

魏先生和顏悅色是個什麼概念?

那就像侏羅紀和甜甜圈一樣,是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啊!

此時,唯有三胖談魚先生的表現是淡定……乃至嚴峻的。

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感受到了某種兵臨城下的危機——魏謙他們家過日子什麼時候這麼啰嗦了?

魏謙以前的日子過得多隨意啊,想吃油條開窗戶沖樓下吼一嗓子,沒零錢先欠著,不想吃的時候隨便抓一把米,往鍋里一扔就能煮出一鍋粥,隨便弄兩口鹹菜就吃了。還有他每天早晨騎自行車上學那會,都是隨手從宋老太鍋里抓一根玉米,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拎著啃。雖說已經過去了幾年,可三胖還有種歷歷在目的錯覺。

三胖在辦公室時間長了,不自覺地會往縱深里想。魏之遠給他的感覺就像一隻不動聲色的蜘蛛,潛移默化地在他家裡織造出了某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秩序網。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習慣並且服從——包括魏謙這個外強中乾的一家之主。

三胖剛才分明看見魏謙皺眉了,以他們倆從小穿開襠褲的交情,三胖能從他的眼神里讀出「啊?怎麼突然說要走,真麻煩」這樣的信息。

這要是在以前,別說弟弟出門一個禮拜,就是魏之遠出國去南極科考兩年都沒問題,誰愛去哪去哪,只要別死在外面不回來,魏謙多半還會鼓勵地給塞點錢——少一個在跟前礙眼的,他更消停。

變了,不知不覺就變了。

魏謙拎著飯盒下了車,三胖忙跟了上去,跟他一起上樓,他決定要摸清楚這件事是怎麼個意思。

三胖試探著問:「怎麼你成你們家甩手掌柜了?」

魏謙嘆了口氣:「我這不是顧不上么。」

三胖就半開玩笑地說:「你這不行啊皇上,權力都被架空了,內務府的門沖那邊開還記得嗎——你還知道你們家裡用什麼牌的衛生紙,小時工一小時工資多少錢嗎?」

魏謙:「……」

他真不知道。

從前宋老太當家那會,她因為不識字,很多事不懂也不會辦,還是需要魏謙留著心的。自從宋老太生病,好像在誰也沒注意的情況下,這些事就被魏之遠接過去了,魏謙好像再也沒走過心思。

三胖搖了搖頭:「完蛋了,萬歲爺,你就等著被逼宮篡位吧。」

魏謙一笑,沒往心裡去,以為他鬧著玩。

三胖就兜著圈子又說:「對了,我還想問呢,你家小遠都快大三了,在學校里也沒給你找個弟妹回來?」

這孫子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魏謙當時臉色一變:「別提這事。」

三胖覷著周遭沒人,前腳後腳地跟進了魏謙的辦公室:「怎麼的?他找了個無鹽女還是河東獅?」

那就好了,只要是女的,活的,魏謙覺得自己都能喜聞樂見。

債務又拖了一年,魏謙覺得自己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喘上來,又被三胖給堵回去了,他一開始不想說,想隨意打個哈哈搪塞掉,就說:「人家每天忙著呢,上課下課的一大堆課外活動,還能偶爾拉個投資做個小玩意,賺點小錢。」

「哦,這事我知道,當年咱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不也是被老熊忽悠說什麼『勞動是過去,資本是現在,技術是未來』嗎,咱們當年就敢幹『現在』,人家有出息的現在就開始盯著『未來』了。」三胖說,「你出差不在家的時候,我看見過那幾個孩子一次,都帶著電腦,到你們家聚會,幾個小子,還有倆小姑娘,哎你別說,有個姑娘也不知道怎麼長的,確實挺有『未來味』,特別俊……」

魏謙食不下咽地把魏之遠給他準備的飯盒放在一邊,拿著筷子當筆,在指間轉了一圈,終於忍不住沒精打采地對三胖說了實話:「沒戲,那姑娘好成天仙也不管用。」

三胖預感到了這裡,魏謙的答案呼之欲出,他的眼皮一跳,有種烏鴉嘴成真的苦逼感。

果然,魏謙無力地說:「那混蛋東西跟我說他看上一個男的,我都跟他掰扯了好幾年了,死活掰不回來。」

三胖雖說是早料到了,但是親耳聽到,還是不知該用什麼表情才好,只好也擺出一張奇幻臉。

魏謙嘆了口氣,抬頭囑咐了三胖一句:「當你親兄弟才告訴你的,別給我出去亂說啊,對孩子不好。」

三胖看著魏謙,痛心疾首地發現,這毫無知覺的兄弟還在給人數錢呢。

他知道自己不能說破,一來魏謙不一定信,二來真說破了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只好雙手捧心做嬌弱狀,顫抖地問:「那……沒告訴你他看上誰了?」

魏謙翻了他一眼:「那誰知道——反正不是你,別緊張,你長得安全。」

三胖簡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呼天搶地說:「我的兄弟哎……」

魏謙還以為他在感嘆魏之遠,擺擺手說:「隨他去吧,我反正是管不了了。」

是啊,傻兄弟,到時候恐怕由不得你了——三胖用萬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魏謙一眼,默默站起來離開了魏謙的辦公室,總算是明白了當年他是怎麼把高燒當上火,把肺炎當感冒的,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魏謙的不拘小節。

三胖回去以後越想這事越不對勁,就像大多數直男一樣,魏之遠對魏謙單方面的那種扭曲的感情讓他渾身不舒服。

魏之遠是他看著長大的,從小「三哥」叫到大,三胖不想用惡意揣度他、評價他,更不想用「噁心」這個詞來形容,可讓他坦然接受,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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