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獅子 第三十八章

魏謙被宋小寶氣得一陣陣耳鳴,渾身發軟,魏之遠人高馬大地壓在他身上,他掙扎了兩下,竟然沒有掙脫開。

廚房的宋老太忙扔下掃帚,快步走進來,見了此情此景,真怕魏謙沒輕沒重地跟小寶動手,忙以一種狡猾而微妙的方式護了犢子——她自己先照著小寶的後背輕輕地摑了一巴掌,責怪說:「怎麼跟你哥說話呢?瘋啦?」

宋小寶梗著脖子,依然想要表現自己態度強硬和決不妥協,可眼淚卻先大雨瓢潑了。

宋老太嘆了口氣,站在這場家庭矛盾的漩渦里——魏謙和小寶之間,以一種主持大局的態度和稀泥說:「要我說,小寶,都是你不對,你哥說你說錯了嗎?你現在小小的年紀,不好好上學,將來幹什麼去?跟我上菜市場買個菜都算不過零錢來,還中學生呢,唉!」

小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中學生學的才不是算零錢那點事!」

宋老太以其獨特的純文盲視角,理直氣壯地反駁說:「放屁!我們那村支書就是中學生,當年算盤打得可好了。」

經過老太太不可理喻地一攪合,魏謙青筋亂跳的腦袋終於冷靜了些,他往後一仰頭,盯著天花板看了一陣,而後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下語氣,對魏之遠說:「放開我。」

魏之遠一直壓制著他,感覺到他劇烈的心跳終於一點一點平復下來,才緩緩鬆開了按著他手腕的手,結果低頭一看,發現大哥的手腕已經被自己掐紅了一大片。

魏之遠連忙輕輕地攥在手心裡,用指腹揉了揉:「哥,你不在的時候小寶可懂事了,她就是跟你撒嬌呢,你看那丫頭都快哭成孟姜女了,別生氣了。」

一邊的宋老太聽得連連點頭,同時扼腕地想,這就是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區別,她怎麼就說不出這麼順耳的話來呢?

宋老太連忙幫腔說:「就是,她哥,有話好好說。」

魏謙打出娘胎就沒學過什麼叫「有話好好說」,此時,他已經不想再說了,他心裡湧起一種近乎饑寒交迫的疲憊,儘管他什麼也不想吃,暖氣也足夠暖和。

魏謙緩緩地站起來,胸口有些發疼,他似乎懶得再看宋小寶一眼,徑直越過了她,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回手甩上了門。

一場危機度過,宋老太這才轉過頭瞪了小寶一眼,低聲呵斥:「還哭!你有什麼好委屈的?存心找挨打是不是?」

宋小寶「嗷」一嗓子沖她叫喚:「我不剪頭髮!我就不剪!」

魏之遠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別說頭上那兩根毛,只要大哥一句話,把他的腦袋剃光了掛在客廳里當燈泡都沒二話。

宋小寶敏銳地從他們倆的眼神里就讀出了自己沒有盟友的這個事實,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像是茫茫宇宙、如海星辰里的一葉小舟,獨行無岸的孤獨令她傷心欲絕起來。小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自顧自地哭了個肝腸寸斷——她就快要和她心愛的長髮生離死別了。

可惜,沒有人能領悟她少女的悲傷。

宋老太不想看著她耍小孩子脾氣,繼續去廚房打掃衛生了,魏之遠則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忙著回味方才情急之下抱的那個滿懷……魏之遠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之後,就不再克制,開始放任自己的想入非非,幻想似乎給他搭建起了一個世界,時常在裡面坐一會,魏之遠總是能得到足夠的撫慰和平靜。

那一點少年人特有的、如陽春三月般的青澀情懷神通廣大,連他本性中固有的偏執和冰冷都給沖淡了不少。

宋小寶繼直面了大哥恐怖的暴力之後,又遭到了全家人不當回事的忽略,她心裡賭氣地想著:「敢情他對你們都好,就討厭我一個人。」

就在那麼彈指間,宋小寶腦子裡兩根異常的線路前言不搭後語地勾連到了一起,短路的火花「噼啪」一閃,她決定了,要離家出走。

走了,就從此海闊天空,再也沒人逼著她上學寫作業,再也沒人逼她穿難看的校服,也再也沒有人逼著她剪前後齊耳的獵奇髮型了。

宋小寶就像千百年來一代一代與父輩鬥爭的自由鬥士一樣,拿出了她百年不遇般稀有的行動力,把這個帶著火花的想法實踐了。

一般早晨起得最早的是宋老太,儘管魏謙叫她不要去乾重活了,但她當了一輩子的勞動婦女,享清福是她學不會的技能,所以每天早晨依然堅持去賣茶葉蛋和煮玉米。

第二個起來的是魏謙,魏謙上了大學以後沒見得輕鬆,理工科的課時安排本身已經不輕鬆,他還要擠出時間四處去撈錢,每天能睡五個小時就算不錯,眼下放假,雖然學校是不用去了,但又趕上他為了項目的事跟老熊嗆聲,所以需要早早起來準備,上午開會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至於魏之遠,他們老師已經瘋得超凡脫俗了,一個寒假,魏之遠他們就年三十、初一初二休息三天,其他時間全在上課訓練,沒有雙休日沒有節假日。魏之遠基本上起來就走,早飯拿到路上吃。

三個人出於以上種種原因,沒有一個是在清晨七點半之後出門的,太早了,因此也就沒人去叫宋小寶起床。

不過這一天,最後一個走的魏謙反鎖了門,他生氣歸生氣,確實不打算放任小寶跟個大野馬一樣整天往外跑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這個行為是多餘的,他也不知道,此時宋小寶已經不在家裡了。

頭天半夜裡,宋小寶越想越想不開,於是等到夜深人靜,她就倒騰出了自己積攢的全部零用錢,總共是兩百零八塊五毛——由於隨時可能因為一兩個小錯誤被扣零花錢,宋小寶已經習慣了像個小倉鼠一樣給自己留儲備糧了。

至於平時的開銷,她花的大多是從魏之遠那蹭來的。

小寶把最禦寒的衣服穿在了外面,又在包里塞了幾件換洗衣服,帶上了她最喜歡的頭花和發卡,裝好了水壺和一袋小麵包,就這麼自以為準備充分地走了。

整整上午半天,忙碌的一家愣是沒人發現。

魏謙依然在心無旁騖地折磨著老熊,一大早,他就把整個項目的操盤模式事無巨細地擺在老熊面前,列印出來足足有半厘米厚,也不知道他在那麼短的時間究竟是怎麼弄出來的。

這是要鬼迷心竅的前奏啊……老熊無可奈何地說:「你小子還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啊?」

「你那天問我的幾個問題的解決方案,我都寫在裡面了。」魏謙不跟他逗,簡單交待了一句,拿起杯子一口喝下了半杯的水——也不知是著涼,還是被小寶活活氣得上火,他清早一起來就覺得嗓子難受得很,咽口唾沫都疼,像是發炎的前兆。

老熊唉聲嘆氣地把他的方案接過來,感覺自己對面坐了個要賬的活債主。

他簡要地翻了翻,頗為嘆為觀止,老熊雇過一些和魏謙年紀差不多的小青年,當中不乏有異想天開的,可他們真是加在一起都沒有這傢伙膽大包天。

老熊挪了挪屁股坐正,乾咳一聲,擺出一張公事公辦的面孔:「不考慮實際可操作性的情況下,有些地方確實有點見地,也挺有創意。但是滿大街跑的小青年哪個都不缺創意,我不需要一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方案。糖精餡餃子前無古人吧?你試試煮一鍋站在大街上賣不賣得出去?你拿這東西,說服不了我。」

魏謙看著他,不咸不淡地說:「我從來不異想天開,寫得出我就做得出。」

老熊盯住魏謙的眼睛,男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厚,卻始終是綿里藏針的。魏謙寸步不讓,一字一頓地說:「只要我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要把它當成月餅啃下來,你信不信?」

老熊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覺得,這真像是魏謙這小子能說出來的話,而以老熊這幾年對他的了解,他說不定也真能辦得出來。

有那麼一小會,老熊幾乎被魏謙身上那種孤注一擲感染,大概一往無前的、堅定的人是能連著別人的血也一起點燃的。

然而,畢竟只是「幾乎」。

老熊心裡喟嘆:到底是年輕啊。

三四十歲的男人,在事業上依然是朝氣蓬勃的,他們精力充沛、年富力強,野心也會隨著條件的成熟,而到達人一生的頂點,可二十齣頭時,那種屬於小夥子的橫衝直撞卻不可能再找回來了。

老熊幾乎記不起他再年輕個十來歲時是個什麼樣的光景,當他看著魏謙的時候,他開始懷疑自己是老了。

這小子,怎麼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還能像一無所有一樣地奮鬥呢?

可能魏謙要麼是精神上依然認為自己「一無所有」,要麼他天生就是個賭徒一樣的瘋子。

別管老熊心裡閃過幾多崢嶸歲月,他胖頭魚一樣顯得呆而忠厚的臉上卻始終不露出一點端倪,老熊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一字一頓地問魏謙:「那好吧,我再和你討論最後一個問題,三千萬,現在這個資金風險,我承受不了。如果我把錢給你拿來了,項目你拿不下來怎麼辦?你拿不下立項,拿不出任何保障,『過橋』【注】都沒人敢給你辦,到時候光是佔用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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