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玫瑰之心 第149章

「滾!」林靜恆盛怒之下, 回手別了他一肘子, 「鬆手!」

可是這一肘子好像杵在了牆上,一聲悶響, 陸必行連哼都沒哼一聲。

他腦子裡一根血管快要跳炸了, 什麼都來不及思考, 只是本能地把林靜恆抓得更緊,他把臉深深地埋在林靜恆肩頭, 嗅到了從布料里透出來的體溫。

微弱的溫度湧進他的鼻腔, 像一根刺一樣,捅進了他的眉心。

掙動中, 陸必行踉蹌了半步, 小腿撞在招待客人的小桌上, 那些憨態可掬的小茶杯倒了一片,他們倆就一起栽進了單人沙發里。

這個姿勢著實不雅,林靜恆一時掰不開他的手,又被他堅硬的腕骨勒得喘不過氣來, 口不擇言地冷笑了一聲:「這個?越獄的時候炸的, 炸得真他媽不是地方, 再往上一點,你和林靜姝就都能放心地……」

陸必行臉色驀地一沉,聲音變了調:「你胡說什麼!」

林靜恆:「我不知道我回來幹什麼!」

陸必行嘴上說得挺鎮定,頗有「鬆開雙手、一別兩寬」的意思,此時攥著人的手就遠沒有那麼心寬大度了:「在玫瑰之心是我沒問過你,是我擅自闖進他們中間把你帶回來, 是我故意忽略你當年毫不猶豫地讓白銀十衛先解聯盟的燃眉之急,差點把自己困死在八星系之外!是我不想把你還給聯盟,我自作主張,我強人所難,行嗎!」

林靜恆一低頭,技巧性把陸必行的手臂一卡一折,那手指迫不得已地一松,又本能去勾他的外衣,抓了個空——林靜恆直接把自己的外衣扒下來,甩在了他臉上,金屬衣扣與總長的鼻樑上親密碰撞。

晶元人的身體是感覺不到這點疼的,他只是覺得那衣扣冰涼冰涼的,像染著一層……當年北京β星上才有的霜。

林靜恆的襯衫衣擺被他揪出了一半,下擺皺得活像哈登的臉,扣子崩掉了好幾顆,怒不可遏地站在幾步之外,衣衫不整、形容狼狽。

他沉默了好一會,胸口從劇烈起伏到克制的深呼吸,卻怎麼都好像喘不上這口氣,於是他微微仰起頭,頸側的筋骨繃緊了,突兀地從皮膚下露出嶙峋的痕迹。氣得要升天。

陸必行握住他那件外衣,一咬舌尖,勉強自己冷靜下來,率先結束爭吵低了頭:「林,我……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靜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壓在喉嚨里:「那你是哪個意思?」

陸必行的嘴唇抿成一線,撐在膝蓋上的雙手扣在一起,十指不斷地彼此折磨。

成年男性的臉或多或少都有稜角,但以前,陸必行的骨骼外包著一層薄薄的皮肉,比「嬰兒肥」要薄很多,不是那種沒長大的少年相,卻又恰到好處地給骨頭鍍了一層柔光,因為眉目舒展,嘴角總是往上翹,就顯得格外溫柔多情。

但也許是晶元加速了他的新陳代謝,也許單純是累的,那一層薄薄的皮肉如今只剩下皮,稜角變得明顯,連五官都因為輪廓加深而鋒利了起來,不笑的時候,竟有了一點不怒自威的意思。

林靜恆後退了一步,靠在會客廳一側的牆上,閉了閉眼。

近來,陸必行在他面前其實已經放鬆多了,甚至升起了一點寶貴的好奇心,主動對哈登博士施以坑蒙拐騙。那天遠征隊成功穿過玫瑰之心時,地面支持部門全員沸騰,陸必行混在人群里,遠遠地沖他比了個拇指……那一刻,他甚至還以為,自己已經漸漸修復了那條通往過去的路。

不料沒來得及欣慰,那條影影綽綽的小路就被來自聯盟的聲音砸斷了。

危機四伏的聯盟,想要獨善其身的第八星系。

如果林靜恆只是個普通人多好,想要留住他,會變得多麼順理成章。可他代表的是白銀十衛,和海盜自由軍團鬥了十多年,只剩一堆破銅爛鐵,依然能左右戰局的白銀十衛。他的去留摻雜了很多別的東西,私人的感情,在其中能排到哪呢?

仔細算來,其實他們之間的問題一開始就存在,幾乎是從臭大姐基地開始的——

那時候林靜恆因為自己也要修復重三,所以在「百日定律」的前提下,勉強寬限給陸必行三個月,三個月轉眼到期,基地依然是爛泥糊不上牆,林即將召喚域外久候的白銀九,拋棄基地里的千萬人渣。年輕的陸老師進退維谷,踟躕在除夕的夜色里,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可是幸運的是,凱萊親王阿瑞斯馮正好因為源異人的死,發現了基地,橫插一杠,讓他們避開了正面衝突和兩難的選擇。

第二次是變種彩虹病毒爆發——如果當時他們沒有霍普幫忙,最終也沒能拿到變種彩虹病毒的抗體,林靜恆會在最後一刻下令,讓圖蘭帶著白銀九離開即將變成死地的第八星系嗎?林靜恆很明確地回答過「會」,是陸必行固執地不肯相信……而再一次的幸運,讓死神在他們必須驗證這個答案之前止了步。

第三次是林靜恆身份暴露,第八星系四面楚歌,陸必行提出炸毀躍遷點,封閉第八星系。陸必行覺得自己早該看出來,即使那時候林名義上是「第八星系自衛軍司令」,實際還是白銀要塞的林上將,其實並不同意私自炸毀躍遷點。他不想叛出聯盟,甚至在收到白銀十衛信息後,第一時間命令他們捍衛自由宣言,而非自己……林靜恆當時沒有明確反對封閉八星系,恐怕也只是因為他手上只有一夥蝦兵蟹將,而那些人都在逼迫他。

事實證明,即使這樣,他也仍然險些為聯盟而死。

現在回想起來,陸必行想,如果他當時再敏感一點、想得多一點,是不是就能看見到那條影影綽綽的命運之線,看見他們兩人之間深刻到根系的裂痕?

命運待他不薄,給了他這個愛和稀泥的人兩次逃避的機會,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沒把它們當示警,甚至沾沾自喜於自己總能「兩全」的歪才。於是命運抽了他一個大耳光,把不能迴避的矛盾赤裸裸地堆在了他鼻子底下。

兩個人彼此沉默良久,方才沸騰的氣溫漸漸降下去,像是流火掠過,灰燼將熄。

會客廳門上的電子時鐘一秒一秒地踱著步,那一寸的光陰長得近乎慘烈。

陸必行終於開了口,聲音沙啞地說:「不吵了好不好?聽我說句話。」

林靜恆不置可否地垂目看著他。

「哈登博士說,你被困在太空監獄裡,兩千多次試圖衝破封鎖的信號。」陸必行說,從哈登博士嘴裡套出來的那點情報,已經夠他猜個七七八八了,「我計算過,從湛盧精神網消散,到被自由軍團捕撈,中間至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人在爆炸後的宇宙射線下無法存活那麼久,所以我猜,你應該是用某種方法……給毀掉的生態艙加了一道保護罩,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受了嚴重的大腦創傷,哈登他們都覺得傷害是不可逆轉的……所以到底是有多重?你昏迷了多久?」

「兩年,」林靜恆語氣沒什麼起伏地回答,隨即,他又刻意挑明什麼似的,說,「沒有你想的那麼長,我說的是沃托時間。」

「沃托時間」四個字刺耳,陸必行的手指攪得更緊了。

猜測歸猜測,永遠也不如那個人親口說出來的真相灼人,他聲音發澀:「兩年……救你的人沒有採取任何有幫助的措施,哈登說,她想讓你保持現狀。」

「那倒沒有,她採取措施了,」林靜恆說,「她想把我變成一具標本。」

陸必行的手指關節「嘎啦」一聲脆響。

林靜恆仰頭靠在牆上,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天花板的紋路簡潔而雅緻,沒有多餘的情緒和表達,是個標準的總長會客間。

「我以前覺得,只要有一口氣在,有個人我就非見不可,有個地方我非回不可,有個承諾也非踐行不可,所以不敢死,我得從縫裡扒出一條生機,把意識粘在殘餘的精神網上也不敢消散,借著小行星公轉到近日點時那一點恆星風暴的擾動也要醒過來。我還得裝失憶、裝傻、裝溫柔,就為了從海盜手裡騙來一點喘息的餘地……裝的時候,甚至不敢仔細想,這個『海盜』是我親妹妹。」

林靜恆說到這,突兀地閉了嘴,隱約覺得後文傷人,不該說。可是那些話就像嘔吐時酸水已經湧進了嗓子里,實在是忍不回去,林靜恆差點把牙咬碎,才屏住了下文,沒想到沒來得及自己消化掉,陸必行就忽然接話說:「你『以前覺得』,那現在呢?現在覺得,這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對吧——你想這麼說,我看得出來。」

他太擅長察言觀色了,一眼掃過去,就把林靜恆憋回去的話強行拖出來,攤開在兩人面前。

「我不值這個。」陸必行靜靜地繼續說,「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才能不讓你這十六年里吃的苦落空,你能不能告訴我?靜恆,我……我真的背不動這麼……這麼沉重的期望。你喜歡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我真的是很想把他還給你,可是只能狗尾續貂。」

林靜恆一扭頭想說什麼,陸必行卻再次打斷他。

陸必行聲氣緩和,就像是早年耐心地給他那些熊學生講道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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