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玫瑰之心 第148章

林靜恆將手指搭在了自己的個人終端上, 他一生自以為無所畏懼, 那一刻,心裡想的竟然不是踹開門闖進去, 而是閉目塞聽地關上竊聽器, 消去湛盧的記錄, 從窗口跳出去,再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陸必行用很輕的聲音繼續說:「我不想讓他覺得, 是他讓我沒有安全感才會這樣……」

林靜恆的呼吸一滯。

「……他遷就我太多, 壓力也一直很大,」陸必行說, 「人又悶得很, 有多大的心事也不會往下卸。」

哈登博士:「……」

他老人家想起林靜恆在小行星上的所作所為, 就肝膽齊顫,感覺自己跟陸必行認識的可能不是同一個人。

陸必行一看博士那準備上訪的小表情,就知道這位苦主老先生怕是被林靜恆坑出了心理陰影,跑到他這裡來喊冤告狀。

這狀告得好像也沒什麼毛病。

陸必行只好略帶賠禮道歉意味地朝他一笑, 同時也覺出了一點不是滋味——人人心裡, 都認為林靜恆混蛋到不可一世, 有一口氣在,他就能攪合出一個天翻地覆來,哪怕被炸開的生態艙碎片在半空中捅個對穿,也轉個身就滿血復活,就好像他不會疼、不會怕、不是個肉體凡胎一樣。

「我總是想逃避,哈登博士, 」陸必行說,「我以前就喜歡扮演那種和稀泥的角色,把決策的權力交給別人,幻想靠一張嘴提提建議,就讓大家皆大歡喜,永遠不去做那些可能會傷害一些人的抉擇,永遠想當個好人……後來我發現,這不是人文主義精神,只不過是我在轉嫁壓力而已——封閉第八星系的事我只是說說,就以我們現在的技術水平,連穩定通訊信號都做不到,怎麼可能毀得掉天然蟲洞區?」

哈登博士感嘆了一聲:「是啊,而且你畢竟是陸信將軍的……」

「我是第八星系的兒子,我也只有一個撫養人,他在墓園裡,」陸必行平平板板地打斷老哈登,接著,彷彿是察覺到了自己語氣的生硬,陸必行又朝他微笑了一下,「我個人很仰慕陸信將軍和他的自由宣言,但是您也知道,我只是身體的一部分保留了他的一點基因,血緣都談不上深厚,精神上就更沒有傳承了,這事啊,咱們打感情牌糊弄糊弄外人就好了。」

林靜恆難以置信地看向會客廳的方向,目光彷彿要穿透厚厚的樓梯間和隔音門。

這麼長時間,他還沒想好怎麼和陸必行討論陸信。因為陸信也屬於過去的一部分,上一次他們聊起陸信將軍,還是兩個人一起被彩虹病毒困住,孤注一擲的前往反烏會域外老巢的半路上,那時彼此心無芥蒂,一起聽了一段陸將軍的「傑作」。

林靜恆想過很多,他甚至暗暗擔心,陸必行會不會因為他長久的隱瞞而埋怨他,或是覺得他當初的接近另有所圖。

可是沒有,陸必行一直維持了他在注射舒緩劑六號之後的狀態——對這件事情冷靜又抽離。

原來他的不在意,並不是因為格局大、想得開嗎?

陸必行很禮貌地對哈登博士說:「很抱歉拿這些困惑來打擾您。」

「不,」哈登博士搖搖頭,「如果靜姝也願意像你一樣,願意跟我坐下來好好說說話,而不是逼著我給她實驗數據,大概……」

「林小姐的想法不一定沒有道理,」陸必行說,「如果世界變成她設想的樣子,至少不會再重蹈伊甸園的覆轍。」

「陸總長,」哈登博士突然正色下來,苦瓜一樣的老臉因為這種異樣的凝重,鍍了一層說不出的神采,「其實不管你多麼殫精竭慮,不管你怎麼挖空心思,想給未來找一條新的出路,不管未來聯盟與第八星系會是怎樣一種新的關係、新的制度,它們最後,都終將會重蹈聯盟的覆轍,再一次覆滅。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是我活了三百多歲,做了無數錯事、走了無數彎路,唯一能告訴你的經驗。」

陸必行一愣。

「當年伊甸園管委會一手遮天,我、勞拉、伍爾夫、林靜姝……甚至是靜恆,都或多或少地推了聯盟一把,表面上看,是我們這些人的爭鬥讓聯盟四分五裂,」哈登博士說,「但其實戰前最後一次人口普查顯示,在聯盟範圍內,空腦症兒近十年的出生率在以每年0.4%的幅度快速上升,同時,伊甸園環境下,情緒藥物消耗量也在逐年上升,這意味著,照這樣發展,一代人之內,聯盟必定會有大亂,我們充其量只是加快了這個進程而已。」

「我不知道陸總長有沒有聽說過,古地球時代,有一個很經典的恐怖猜想。」哈登博士說,「有人問,『我們的未來,是會死於奧威爾,還是死於赫胥黎』(注1)?」

「唔,聽說過一點,公元紀年,第20世紀,」陸必行說,「星際文明萌芽,史學家認為,那是『地球時代』倒計時的開始。」

「對,這兩位偉大的預言家,一個描述了高壓暴政、用永不停息的憎恨和專制驅動的社會,另一個描述了娛樂至死、自願被洗腦、被設定的玩偶社會;一個講了永恆但不會有結果的戰爭環境,另一個講了戰爭消失、人類大同、所有人都浸泡在迷幻藥里的時代。」哈登博士用一種沙啞又舒緩的聲音說,「不過四個大紀元過去了,現實是,我們經常在這兩種預言中搖擺——比如聯盟推翻的那箇舊星曆時代,比如已經變得十分危險的伊甸園……」

陸必行問:「還有自由軍團?」

「自由軍團……自由軍團更敢想一些,林靜姝的野心帶著毀滅意味,她企圖把兩個看起來南轅北轍的陷阱合二為一,生物晶元借著伊甸園破碎後的東風崛起,引誘那些痛苦又脆弱的人們自願掉進陷阱、接受改造,利用技術來干涉社會結構,這是赫胥黎的做法——之後又用恐怖、無從抵抗的高壓和層級分明的專制來管理她的帝國,這是奧威爾的世界。」哈登博士苦笑一聲,「她高效快速斂財,手起刀落就殺出了一條血路。」

陸必行想了想:「某些方面上來說,非常了不起。我們從當代的角度看,覺得她可能是手段殘忍,滅絕人性,但如果她真的成功了呢?若干年後,所有人從歷史書上讀到那個混亂的聯盟,都會十分鄙視,因為在他們那,每個人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職,都有固定的升職路徑,每個人都不會迷茫,都很快樂,他們沒有戰爭、也沒有壓迫——晶元的等級壓制讓他們從內心服從,感覺不到被壓迫,也感覺不到反抗的需要……」

「這個世界上將不再有『倖存者』,」哈登接話說,「因為他們將不再有災禍。她不成功,就是個殺人販毒的星際海盜,成功了,她就是未來的聖人。」

陸必行半開玩笑似的看了他一眼:「說得我都快心動認同了,我說哈登博士,您可不會是自由軍團派來的姦細吧?」

哈登博士:「但我不認同,從地球時代到現在的新星曆時代,橫跨四個紀元的人類文明,數十萬年,這兩個預言中長久的『穩定』並沒有實現過。除了偉大而短暫的大航海時代,我們總是在平靜一段時間後,就面臨尖銳的社會矛盾,繼而走向亂向、或是戰爭,一場爆破後滿目瘡痍地活下來,再走向新的一輪循環——周而復始,像被詛咒過。」

陸必行不笑了,良久,他斟詞酌句地說:「您是在說,這是自由的代價?您還相信自由宣言嗎?」

「這是追求自由的代價,」哈登博士糾正說,「因為從古至今,不管是精英階層還是大眾階層,都從未實現過所謂『自由』。總長,你知道嗎,甚至有人說過,『人民不需要自由』,因為『自由』度越高,責任就越沉重,沉重到你背不起的地步,就會心甘情願地畫地為牢。連總長你都承認,你總是想把選擇權交給別人,變成一個『迫不得已服從命令』的人,何況我們這些庸常的普通人。」

陸必行深有同感,並覺得更喪了。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原來大家都只是喊口號,誰也不知道自由到底是什麼,《自由宣言》更像個玩笑。」哈登博士說,「那為什麼我們不從奧威爾和赫胥黎的兩條路里隨便選一條,一直且永恆地走下去呢?」

陸必行的神色略微閃了閃,垂下頭,看進了哈登博士那雙渾濁的老眼裡。

「有人說,奧威爾和赫胥黎描述的世界是相反的,其實他們都在描繪同一種東西,」哈登博士說,「不,我說的不是所謂『諷刺政治專制』——他們描繪的是整個社會的『幽閉恐懼症』。」

「我們就像傳說中一種無腳的鳥(注2),永遠不能停,停下來就會失活,然後滅亡。我們必須擴張,必須不斷開闢新的世界。幽閉的概念,也隨著活動範圍的擴大而越來越寬泛,我記得我和靜恆在小行星上討論過這個問題,古代時候,幾十億人擠在一個小行星上,也沒有人覺得自己被關起來了,因為在一個條件好的自然星球上,自然資源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可是現在,總長想斷絕八星系和聯盟的來往,你的用詞仍是『封閉』。」

憤怒、焦慮、痛苦和愚昧,就是自由意志本身。

「自由宣言,冠冕堂皇,假大空又沒有邏輯,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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