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37章

陸必行輕輕扣住了自己的個人終端, 沉默了片刻, 從短暫的怔忡中回過神來,他目光定在一個點上, 微微抿了抿嘴唇。

這是個聚焦深思的神色。

林靜恆分明是那個咄咄逼人的角色, 可是覷著對方的表情,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出了提心弔膽。

林靜恆天性冷淡而狡猾, 必要的時候, 能扮演很多角色,也很會對症下藥, 可以把老哈登騙得十四年回不過神來。他曾經穿上過一千層偽裝, 但是多年來, 沒有扒下過一件。因為自從陸信死後,他就不再能從任何人身上汲取安全感了——

戰友不行,他們都仰仗他,拿他當主心骨, 主心骨得永遠筆直地戳在那;長輩不行, 要是他們行, 陸信也不會死得不明不白;唯一的親人與他隔了十萬光年那麼遠,乃至於至今幾乎兵戈相向;甚至陸必行也不行,當年陸必行太年輕,而且在他眼裡太過美好,是他捧在手心裡的珍寶。

太過貴重的珍寶是不能帶來安全感的,只能增加不安。

所以他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 多年來,永遠在懷疑一切,永遠在固步自封,他從不袒露自己的感受,從不和別人商量自己的想法。

林靜恆出生入死幾十年,但是這一刻,是他最豁的出去的時候。

他把能給的都給了。

「不要這樣,」陸必行沉默了好一會,展開個人終端,把進程關了,他用一種輕而和緩的聲音說,「我不會用這個的……那把你當什麼了?」

話是好話,溫柔熨帖得讓人心軟,可是林靜恆提起的心卻忽然掉下去半截。

「好,我是有一些事想問——我記得剛剛修復好湛盧的時候,他告訴我說,當時由於秘密航道泄密,伏兵炸毀了躍遷點,指揮艦被炸毀,湛盧的主體也在爆炸中焚毀。我猜,指揮艦爆炸時,他應該會變形成緊急生態艙,」陸必行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穩,吐字從容,沒有普通人說話時無意識的磕絆和含糊,聽得出來,他一定非常精通即興演講,但整個人依然顯得很緊繃,因為他在不斷揉搓著自己的手,好像總是對這雙手的溫度不滿意,「生態艙的防護能力有限,在劇烈的能量衝擊波里,變形材料很快會失活,主機也會因為過熱而焚毀……對吧?那時候,你有沒有受傷?重不重?」

林靜恆深深地看著他。

陸必行繼續問:「有沒有找靠得住的醫生檢查過,會不會留下健康隱患?」

林靜恆心想:沒你往自己身上打晶元的隱患大。

他臉上的怒色一閃而過,隨即又強行壓下去了:「我覺得你想問的不是這個。」

「我就是想知道這個,我也只關心這個,」陸必行輕輕往後一仰,刻意放鬆了緊繃的後背,對他一笑,「當然,聯盟局勢也重要,但這不屬於私人問題,我們可以留到會議室里說。」

林靜恆另外半截心也開始往下沉。

他想:你不想質問我,既然知道玫瑰之心有天然蟲洞區,為什麼十六年沒有試著回來,哪怕給第八星系發個信息嗎?你不想知道我帶著白銀十衛去了哪裡,曾經與誰為敵、與誰為友,心裡是否還記掛著聯盟,將來是否還會再次離開第八星系?你不想知道我這十六年有沒有見異思遷嗎?你甚至不想知道為什麼我要刪掉湛盧里的數據,瞞住你的真實身世?你甚至不想和我說說……這些年受過的委屈嗎?

忽然,林靜恆有了種熟悉感,因為他發現,一直以來,他對陸必行似乎也是這個態度——我什麼都不要求你,只是竭盡所能地用我的方式愛你,不要回報,不要承諾,甚至不要未來。

雖然表面上的表達方式不一樣,但內里如出一轍,林靜恆此時看著他,覺得自己就像在照鏡子。

很少有人會因為「付出」而受傷,傷口往往都是來自於願望的失落。

陸必行以前就像個上躥下跳的皮猴子,摸爬滾打渾不在意,他也受過傷,但那些傷口總是很快癒合,終於沒有傷筋動骨,還把他鍛煉得很皮實,膽大包天,什麼都敢嘗試。可是這十六年幾乎把他劈成了兩半,吊著一口氣掙扎到現在,他終於疼得狠了,也知道怕了。

這些命運就像一個輪迴。

林靜恆突然站起來,快要維持不住表情了。

陸必行慌忙一把拽住他:「林,等等!等一下,你讓我重新說……」

這些年,陸必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恩威並施,把內戰的第八星系強行壓平,那些心思詭秘的政客們一個眼神掃過來,他就得立刻判斷出對方想要什麼,才不至於落於下風,他分明比當年那個只會跳上高台灌雞湯的年輕人圓滑多了,也遊刃有餘多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居然在林靜恆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發揮失常。

他很努力地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用昔日的方式和對方相處,可是怎麼都不對勁,自己都感覺得出,他像個拙劣的仿品,邯鄲學步,把自己學成了一個搖搖晃晃的瘸腿人。

「我……」陸必行啞口無言好一會,情急之下,竟艱難地憋出一句,「這麼多年,你想我嗎?」

林靜恆低頭看著他,陸必行像是被燙了一樣,倏地鬆開了手——他看見林靜恆的眼眶紅了。

「我……我晚上沒事幹的時候,偶爾會爬到一個樓頂上看星星。」林靜恆並不是個演說家,簡短和冷淡是他一貫風格,因此這話他說出來顯得格外吃力,還顯得沒什麼條理,「躍遷點雖然炸了,但光還是能穿過來,我在第六星系的一個無名小行星上,小行星公轉周期不是一個標準沃托年,我在那上面待了十四年,平均算下來,一年裡大概有十個月左右,可以在樓頂上看見第八太陽……雖然肉眼看見的只是很久以前的第八星系。」

「我想你在幹什麼,想像第八太陽的星光落到我眼睛裡的時候,是不是也曾經從你身邊穿過,算起來如果真有那麼一束光,它穿過你身邊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一旦開了頭,後面的話似乎比想像中容易,林靜恆的話順暢了一些,「我想你一開始可能會傷心,可能會不接受,但獨眼鷹和總長總會照顧你,獨眼鷹別的不行,這件事幹得一直有板有眼。我想……可能三年、五年,也就差不多忘了我這個過客了。一想起來,有時候就後悔對你不夠好,有時候又覺得不夠好是對的,怕你太往心裡去。」

陸必行喃喃地問:「你為什麼會在第六星系的無名行星上?」

林靜恆沉默了一會:「今天不告訴你。我每天回答你兩個問題,因為你今天說了幾句無聊的廢話,罰掉你一次機會。」

陸必行:「……」

「明天想好了再來問我。」林靜恆說完,居然真就硬下心腸,站起來走了,「我出去見個人,找圖蘭他們聊聊,你知道怎麼找我。」

要有耐心,林靜恆心裡對自己說,慢慢來,總會好的。

陸必行下意識地跟著他走了幾步,回過神來,又猶猶豫豫地站住。

「對了,」就在機械手湛盧已經在門邊戳好,準備替他拉開門把手的時候,林靜恆轉過頭來,「把湛盧的許可權給我,等級高一點,能在任何情況下都讓他閉嘴的。」

湛盧被湊過來的變色龍戳了一下「手背」,乾巴巴地說:「您這麼說真是遺憾,先生,我是這麼的愛您,就像蜜糖一樣。」

林靜恆聽了這番表白,冷酷無情地對「蜜糖」說:「滾蛋。」

陸必行尷尬地乾咳一聲:「……我馬上就禁止他隨意捕獲不明讀物。」

林將軍——因為回來時窮困潦倒,身上只有一件襯衫,還讓陸總長撓破了,只好隨便順走了陸必行一身掛在乾洗機外面的正裝,正經八百的黑色正裝讓他穿得像個殺手,睥睨無雙地出門去了。

陸必行手指顫了顫,當林靜恆離開他的視野時,他升起強烈的慾望,想立刻翻出個人終端里的單向定位,死死地盯住林靜恆。

可是不能這樣。

陸必行用舌尖抵住上牙,在原地冷靜了五秒,刻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問湛盧:「你從哪看的什麼東西?」

湛盧回答:「陸校長,我引用的是您個人終端里的藏書。」

陸必行:「……」

自主許可權高就能隨便誹謗主人嗎?

機械手形態的湛盧食指一指,陸必行的個人終端自動彈開,片刻後,一個主人自己早已經淡忘的文集跳了出來,名叫《你懂的故事》。

就是一套小黃文薈萃。

陸必行想起學生們至今依然有到他這裡來借書的習慣,頓時一身冷汗,手忙腳亂地打算把這罪證刪掉:「這都能被你翻出來……不對,你翻這個幹什麼?中病毒了嗎?」

「我沒有翻看,」湛盧回答,「這是當年您在北京β星外捕撈生態艙時,對著先生念過的,當時我在沉睡,生態艙系統自動把您的朗讀記錄了下來。」

陸必行一愣。

模糊的、久遠的記憶浮現出來,陸必行想起了這本書。

其中有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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