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35章

林靜恆近年來尤其命犯話嘮, 在太空監獄被囚禁了十四年, 身邊只有哈登博士這麼一位老絮叨,日常還得虛與委蛇地聽他聊些虛無縹緲的星際社會, 自覺脾氣已經得到了極大改善, 但是他聽湛盧說到「注射生物晶元」那一段的時候, 還是慫人壓不住火了。

「你說什麼?」林靜恆猛地把自己的手腕往外一抽,沒抽出來, 手腕反而被箍得更緊, 陸必行的手指就像一截鐐銬,還是嚴重違反了「囚犯人權法」的那種, 堅硬冰冷, 緊得讓人骨頭疼, 這種手勁簡直就是呈堂證供,林靜恆越發火冒三丈,「混蛋!」

這時,彷彿是察覺到他要掙脫的動作, 陸必行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 整個人痛苦地想要蜷縮成一團, 額頭就撞在了醫療艙上。

林靜恆嚇了一跳,滿腔怒火頓時被緊張撲滅了:「他這又是怎麼了?」

「沒關係,舒緩劑六號的後遺症,」湛盧回答,「舒緩劑六號會在一定時間內造成腦電波紊亂,很正常的現象, 患者表現為睡眠質量低,易驚醒,熟睡時與外界交互能力強,偶爾還會發生夢遊情況。」

林靜恆不可理喻地挑刺:「你們這舒緩劑都進化到六號了,怎麼副作用比原版還大?」

「首先,舒緩劑六號是其他藥劑的副產品,並不是一個產品的升級版,實際應用的情況也不多,其次,它確實解決了即時性強烈肌肉抽搐問題,在緊急情況下,大大增加了機甲駕駛員的安全係數,以及……」

林靜恆不耐煩聽他背誦藥物說明,打斷湛盧:「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不用採取措施,」湛盧說,「您保持安靜克制,盡量不要刺激他就行。」

林靜恆愣了愣,在醫療艙邊緣輕輕地坐了下來,放緩了自己的呼吸,然後帶著幾分心煩意亂,他疲憊地嘆了口氣:「你有什麼用,為什麼不阻止他?」

「那個時候我的自主許可權被禁用了,等自助許可權恢複後,由於缺乏相關資料,我無法準確判斷取出晶元的風險,不推薦強製取出。」湛盧不緊不慢地替自己辯解說,「但在我的自主許可權恢複後,我針對陸校長的不理智行為進行了一系列進程阻止,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

林靜恆掀起眼皮,瞟了一眼小機械手,這個機械手純屬模仿,不知道是哪部分比例不大對勁,看著有點彆扭,臊眉耷眼,怪落魄的,於是給了他一點面子:「比如?」

湛盧:「比如他曾經試圖用您的一根頭髮克隆您。」

林靜恆:「……」

湛盧提醒他說:「我們方才討論過了,您需要保持安靜克制。」

可是人工智慧並不那麼懂人情,出乎意料的,聽了這話,林靜恆的反應並不激烈,他甚至有些茫然地發了會呆,然後低頭看向醫療艙里的陸必行——外表幾乎沒什麼變化,百歲以內的人,年輕的身體只要在醫療艙里稍微調理一下,保持形象不變並不難,而作為第八星系總長,他也是需要時刻展現一個良好狀態的。

林靜恆看著這張毫無變化的面孔,依稀有種錯覺,好像此時與十六年前,他告別陸必行、前往七八星系交界處是同一天——

那天,銀河城風和日麗,他一隻手裡拎著外套,叼著白手套往手上套,含糊不清地對陸必行說:「走了。」

陸必行就躥過來,從他身後摟住他,像個手欠的熊孩子一樣,用各種小動作搗亂礙事,就是不讓他乾淨利索地走:「我們來打個賭,我賭你肯定不會快去快回。」

「不賭,」林靜恆說,「我的看法跟你一樣……我剛穿好,別鬧!」

陸必行嘆了口氣:「情商啊將軍,你在這方面怎麼一點上進心都沒有?要不是你長成這樣,肯定是註定孤獨終老——我來教你正確的做法,你跟我說『寶貝,我打賭明天第八太陽會從啟明星的東邊升起』。」

林靜恆不配合:「謝謝,不用,我沒病——你把舌頭伸直了說話。」

「我立刻就會回答你『好啊,我來跟你賭,我賭西邊』,」陸必行熟練地忽略他的不解風情,迎著林靜恆「你吃飽了撐的」似的鄙視目光,面不改色地說,「這樣我就可以把我自己輸給你了。」

林靜恆:「……」

「我賭你不會快去快回,要是我贏了,你幾天不回家,就得輸給我幾天,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比如在家不許穿上衣……唔。」

林靜恆被他糾纏的哭笑不得,只好一把將他薅過來,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可能是想把他的舌頭打個結,然後撂下一句「小兔崽子,越來越不要臉」,帶著眉梢上一點笑意揚長而去。

記憶炸成碎片,拼成了眼前人的臉,林靜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陸必行臉上輕柔地擦了擦,好像想要擦掉上面的陰霾。

「以前沒有這個的。」他想。

忽然之間,他路上那些患得患失的想法都煙消雲散,林靜恆心裡甚至升起了一點說不清的薄怒,他想,第八星系這鬼地方里這麼多人,是性取向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女,還是都瞎了?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有一個人來陪陪他嗎?哪怕他拒絕、他不願意,就沒有誰有耐心一點,多追求幾年嗎?十六年,總有人能捂熱一條凍僵的小蛇吧?

林靜恆幾不可聞地對湛盧說:「你炸了他的培養箱幹什麼?」

湛盧永遠理智地說:「用技術手段複製人類,在任何法律體系中都是被禁止的,已經觸碰了道德底線,而一個複製人並不能代替真正的您,克隆人更是單獨的個體,除此以外,這樣做還會產生很多倫理問題,歷史上有足夠多的案例,統計數據表明,這樣非但無助於安慰他,反而會造成更多、更難解的心理問題,是飲鴆止渴。」

這道理誰還不明白呢?

可是人走在舉步維艱的煉獄裡,光是要繼續生存,就已經得拼盡全力,偶爾看見一點光,往往下意識地跟過去,懷揣著兇險的希望,哪裡還有餘力判斷那到底是星光還是鬼火?

路總是越走越黑,沼澤總是越陷越深。

直到毀滅。

「湛盧,」林靜恆問,「能不能從你的歷史數據里給我做個分析,告訴我,等他醒過來,我該怎麼面對他?」

湛盧並沒有聽出他這句話只是迷茫的自言自語,非常實在地去幫他搜索案例了,在人工智慧這裡,工作才是真的不分貴賤,不管讓他當聯盟第一機甲核,還是感情生活諮詢顧問,他都幹得十分認真:「先生,研究表明,人的長期記憶會受到感情影響,往往不真實,而您記憶里的人本身也一直在變化,兩種偏差,會帶著人們漸行漸遠,因此在漫長的分手後,總是會發現陌生的對方變得難以相處——不論分手原因是感情破裂,還是意外離別,因此我想您需要耐心一點,去認識現在的人,盡量不要參考太多過去的東西。」

造型古怪的小機械手一本正經地說著,好像裡面裝著一個睿智的人類靈魂。

「但是我想,以陸校長的狀態,恐怕很難理智又有條理地做到這一點,」湛盧說,「您知道,不管是正面刺激還是負面刺激,一旦過強,都是有害的。」

林靜恆「唔」了一聲,仰頭靠在醫療艙上,良久沒再吭聲。

他的肩上曾經壓過八大星系的安危,山一樣沉重,在無數次皮開肉綻之後,壓出了他一副鐵鑄的臂膀,而今,他要用這副臂膀擔起一個輕飄飄的人,卻好像比哪一次都艱難,比哪一次都心驚膽戰。

直到他們成功降落在啟明星上,陸必行也一直沒醒過來,跟湛盧說的「睡眠質量不好」似乎不大相符,但醫療艙並沒有什麼提示,好像他只是太累了,睡過了頭。

好在,圖蘭那邊早就預料到了總長會掉鏈子,自作主張地出面,把大大小小的一干後續事宜都安排好了。

林靜恆走了特殊通道,直接連著醫療艙一起把陸必行帶回了家——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家。

荒腔走板的跳舞機器人不見了,門口是幾個中規中矩的園藝機器人,正在精修草坪,植物修建得整齊而精緻,好像是照著《經典私家花園設計大全》上搬下來的,透著一股標準而僵硬的審美。

房子重新粉刷過一次,外觀灰白相間,十分沉穩,和周圍鄰居們保持了一致——當年這個給銀河城基地配套的住宅區,已經成為了第八星系的權力核心地帶,過於活潑鬧騰的建築物不合時宜了。

唯有門牌依舊。

木牌旁邊的永生花雖然不會枯萎,但是已經褪了色,雨季讓木牌十分潮濕,起了一些苔蘚,變得斑斑駁駁。

屋裡的陳設也有改動,但那個可以變形的沙發還在,閣樓上了鎖,一條黃金蟒探頭探腦地露出頭來,感覺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嚇得自己鑽回了培養箱。

林靜恆記得,陸必行是個生活上有點大大咧咧、很能犯懶的人,從來不疊被子,永遠奔波在找不著自己東西的半路上,可是出乎意料的,他獨居多年,家裡居然並不亂,除了湛盧弄來的幾隻寵物有點出格以外,甚至能說得上是相當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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