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34章

舒緩劑六號進化至今, 已經不會再讓人渾身肌肉抽搐了, 陸必行只有手指尖在不受控制地細細顫抖,而此時, 醫療艙里的機械手剛替他扣上安全索, 安全索如果全部拉開, 大約有一米五,恰好是他到門口的距離。

陸必行瞬間就把安全索綳直了, 正好勾住了林靜恆的襯衫, 顫抖的手指當即洞穿了脆弱的布料,把那襯衫撕開了一條口子, 他還在遲鈍期的大腦將視線逼成很窄的一條, 痙攣的手指上暴起了絕望的青筋。

你怎麼能再從我眼前消失一次?

這時, 一隻布滿薄繭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上有一些細碎的傷口,處理過,但處理得十分匆忙,有一點凹凸不平。

陸必行的眉梢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凍僵的靈魂被帶著火星的木棍橫掃了一下, 鮮活的灼痛感從前胸穿透到了後背, 疼得很真實。

真實得近乎撕心裂肺。

整架重甲被吞進了蟲洞的漩渦,空間旋即開始扭曲,總長辦公室方正的門成了個變換不休的幾何圖形,林靜恆說了句什麼,可是他的動作被無限放慢,近在咫尺的聲音傳不過來。

陸必行將他往自己這邊一拉, 飄在半空中的林靜恆就以一種非常和緩的速度撞在了他身上,很輕,力度就像兩片被空氣托住的羽毛,在下落的過程中偶然碰到,一觸即分,可是陸必行卻覺得鐵打一般堅硬的胸口被他撞出了一條裂縫,並以此為中心,蛛網似的擴散到全身,皮開肉綻,露出不甚體面的底色來。

蟲洞將機甲包裹起來,時空亂流里產生了奇異的視錯覺,機甲的機身、連同周圍牆壁一起消失了,狹小的「總長辦公室」從幾平米擴展到了無限大,其中的人們上下不著地懸在半空,無處借力。

間或有幾個凸面鏡似的平面,閃爍著另一個時空的事情,與他們交錯而過。

有爆炸的剎那,有機甲成群地灰飛煙滅,有行星地平線上升起血紅的太陽,隨即又被導彈落下的強光橫掃一切,看不見的惡魔是彩虹病毒,遊盪在空曠荒涼的第八星系,隨意地收割著,人們的屍體像凋零的樹葉一樣倒伏在泥土中,爛出森森的白骨。這蟲洞像個下水道,儲藏了第八星系無數驚心動魄的災難場景,不停地回溯,不停地走遠。

緊接著,由於高能武裝機甲的通過,蟲洞通道開始不穩定了。

消失的機甲機身重新顯露出來,緊接著,斷斷續續的「沙沙」聲響起,機甲本該是勻速的警告燈閃得忽快忽慢。

林靜恆一驚,不知道這是不是正常現象,但直覺到了危險,他連忙扣住陸必行沒來得及穿好的宇航服,試圖把他塞進去,又將目光轉向已經滾向天花板的氧氣面罩,想伸手去夠。

陸必行卻不讓他掙脫,不管不顧地攔腰拽過他,兩個人一起被安全索甩到了牆上,正好機甲在往那個方向傾倒,林靜恆的後背緊緊地貼在了牆上:「你先把氧氣面罩戴上!」

陸必行沒聽見,他緩緩地抬起手,將顫抖的手放在林靜恆的胸口上,時間再次被拉得極長,一切都彷彿被靜止了,陸必行的視野模糊不清,他想:「這還是時空亂流的幻覺吧?」

否則怎麼摸不到他的心跳呢?

像是等到了地老天荒那麼久,那人的胸口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陸必行恍然大悟,原來所謂「五內俱焚」也好,「欣喜若狂」也好,都能被一針舒緩劑六號嚴絲合縫地蓋住,因此這悲歡是這樣的淺顯,遠不如這聲姍姍來遲的心跳來得驚心動魄——

它震碎了星辰萬年,也震碎了他陸必行。

人的動作在蟲洞里,也被拉得像那心跳一樣緩慢,緩慢到不過十幾公分的距離,用盡全力,也要好半天才能抵達,林靜恆看見眼前的人好像遠古時代的默片,卡了帶,一幀一幀地往前送,這讓他分毫畢現地看清了對方臉上帶著癲狂的痛苦。

他們無法交流,誰也聽不見誰說話,然而分別十幾年,五千多個日夜,全都壓縮成微小的絲線,分毫畢現地融入了那痛苦中,林靜恆別無選擇,只好照單全收,滅頂似的痛苦把他纏了個密不透風,一時間呼吸困難。

可能過了有一萬年那麼長,這十幾厘米的「長途」終於縮短到零,林靜恆嘗到了對方乾裂而冰冷的嘴唇,隨後是遲鈍的刺痛感,陸必行咬破了他的嘴唇,像是要吃了他,一股血的腥氣衝進了感官。重甲劇烈地震顫著,與蟲洞中的不穩定能量彼此碰撞,撞出刺眼的光,晃花了人眼,機甲好像要被即將崩潰的蟲洞通道吞噬了。

可是誰在乎呢?

要是能就這麼一了百了地死在時空亂流里,那麼這一生,就是以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吻告終的。

陸必行想:「再圓滿也沒有了。」

可惜,命運並不是總能碰撞出這樣有凄厲美感的結局,下一刻,時間流速加快,繼而在數息之內就恢複了正常,機甲上的仿重力系統大喘氣似的發了威,毫無防備的兩個人立刻順著牆跌了下去,林靜恆本能地伸手攏過陸必行,護住他。

依稀彷彿還是那個黃昏,他被這個人沒輕沒重地撲到沙發上,動作與當年如出一轍。

可是十六年已經過去了。

第八星系自衛隊的回程雖然險象環生,但好在還算有驚無險,總算是離開了時空亂流的漩渦,樓下衛兵知道林靜恆沒有任何安全裝備就衝上了樓,當時蟲洞近在眼前,來不及阻止,這會唯恐他出意外。衛兵連忙慌慌張張地解開安全索,小跑了上去。

辦公室的門沒來得及關,半掩著,衛兵腳步一頓,從門縫裡看見第八星系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行政總長半伏在林靜恆身上,雙手不依不饒地揪著他的衣襟,渾身緊繃,無聲無息地淚流滿面,從通紅的眼睛裡淌出來,就像是淌出了血淚。

衛兵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地愣了一會,慢半拍地回過神來,連忙小心地關上了那小辦公室的門,踮著腳跑了。

陸必行他們一來一去,路上只夠一個匆匆的親吻,但對於第八星系這邊的人來說,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

圖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通過從蟲洞里流出來的隻言片語,斷斷續續地得知了一點外面的情況,但是信息又不全,具體來龍去脈她也不知道,急得她抓心撓肝,「九牛二虎之力」也捉襟見肘,圖蘭感覺自己可能是把整個第八星系的牛和老虎都糟蹋了一個遍,才堪堪忍住了沒直接衝進蟲洞區。

「圖蘭將軍,蟲洞區有能量反應!」

圖蘭一躍而起,語速快得差點把牙噴出來:「第八星系自衛軍代理司令官伊麗莎白圖蘭,是陸總長返航了嗎?」

剛剛對接的信號不穩,對面沒有聲音。

圖蘭強行按捺住自己:「請總長隨行部隊確認安全……」

她話沒說完,通訊頻道里的一個聲音流了出來。

「啊?伊麗莎白圖蘭?」托馬斯楊疑惑地問,「圖蘭說話不是這個調的,不會吧,這……這聽著跟人似的!是我認識的那貨嗎,不會是重名重姓吧?」

圖蘭驟然聽見這個聲音,如遭雷擊。

托馬斯楊清了清嗓子:「你好,我是白銀第三衛的衛隊長托馬斯楊,不是那個『托馬斯楊』,我對歷史的貢獻在於幽默和改裝機甲,並非『雙縫實驗』,很榮幸來到奇蹟的第八星系。」

圖蘭冷冷的表情突然崩了,紅痕從眼角蔓延到太陽穴,又飛快佔領了鼻頭嘴唇,她喘不上氣來似的扶住通訊台,猛地把軍帽摘下來往地上一摔:「我操你弟,托馬斯楊!」

托馬斯楊愣了一下:「啊?要操、操我弟啊……那行吧,反正他也不值什麼錢,你拿走好了。」

泊松楊:「二位,你倆是已經默認我戰死沙場了嗎?」

「我們第四衛只剩下三人兩架機甲,第八衛只剩下一個人,你們第九衛居然發展到了一個星系那麼大?不好意思,我們現在心態不太好了。」

「伊麗莎白,好久不見。」

「可不是好久了,白銀九和白銀十,說好的前鋒突擊與暗殺抄底,雙賤合璧,誰讓你們自己偷偷膨脹發福的?」

「他們迎個賓居然都出超時空重甲戰隊,有沒有良心了?」

泊松楊:「暴發戶。」

托馬斯楊:「地主家的傻閨女。」

冤家一樣的親兄弟終於在仇富問題上一致對外,異口同聲道:「鄙視你!」

圖蘭哽咽得喘不上氣來,滿腹罵大街的「經綸」傾吐不出來,急得越發要淚如雨下,滿嘴顛來倒去,就剩下一句「王八蛋」,她斷斷續續地說:「你們這些王八蛋都來了……將軍呢?」

然後她聽見一個人輕輕地、嗓音里的溫柔還沒有散去,對她說:「嗯,我也在。」

第八星系,實在是個殘酷的奇蹟。

哈登博士被人攙扶著從醫療艙里出來,坐上了輪椅,伸長了脖子張望機甲上的航拍器。

他們離開蟲洞區,大約走了十個小時,來到了第八星系最外圍的躍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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