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32章

方才箭在弦上的第八星系自衛隊, 先是目睹了白銀十衛橫空出世, 又聽見這個奇蹟般的聲音,全體懵了, 鴉雀無聲地面面相覷, 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等著總長發話。

可是總長原地變成了一尊蠟像, 一動不動。

那一瞬間, 陸必行其實並沒有覺出什麼「難以置信」或是「欣喜若狂」,他甚至連「這是不是別人假冒」的合理懷疑都沒來得及想, 他的喜怒悲歡與思考能力集體被慢動作了一回, 唯有恐懼感一馬當先。刺骨的涼意順著他的後背躥上去, 吹散了體溫,凍結了內臟。

他惶惶然地轉動著目光,想去觀察其他人的反應,以期能找到一點參照, 可是他一時看不清——他確定自己沒有哭, 眼睛應該也沒出什麼問題, 但所有的感官就像在蟲洞里那樣,被嚴重扭曲、遲鈍了。別人的臉就像糊著一層毛玻璃,影影綽綽的,離他很遠。

於是一個孤獨的念頭冒出來,陸必行想:「我終於瘋了嗎?」

十一個「獨立年」過去,數千多天, 陸必行有過很多敵人,然而他最大的敵人,不是窮困潦倒,也並非內憂外患,而是他自己。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走鋼絲的人,每天都要艱難地尋覓一個平衡,扼住自己的靈魂,不讓它爆炸、不讓它沉淪,不讓它激烈沸騰,也不允許它就此死去。

陸必行擅長給別人熬各種口感的雞湯,而「雞湯」里最常用的原料,往往來自於一些或杜撰、或真實的名人傳記,因此他在這方面涉獵頗廣。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新鮮事,只要願意,總能在紙頁間找到同病相憐的人,陸必行也曾經試圖循著漫長的人類歷史,找出幾個有共同境遇的人,沿著時間逆流而上,和他們聊一聊。

這些已經故去的人,有些給他講了「在灰燼里重生」的故事,有些給他講了「靈魂就此湮滅」的故事,陸必行漸漸發現,前者開始無法觸動他了,反倒是後者,時而讓他心懷戚戚、略有同感。

文字和故事都是死物,萬年不變地印在那,變的是看客的視角,這道理他明白。從意識到這個問題開始,陸必行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怕死那樣,怕自己會瘋、怕書桌上的七道刻痕已滿,再沒有什麼魔咒能救他。

然而他又想:「可是要瘋也不能挑這個時候瘋啊!」

他現在身後是莫測的玫瑰之心蟲洞區,眼前是幾方勢力混戰成一團的戰場,再怎麼說,好歹也得撐到把帶出來的人都送回去才行。

他亂七八糟的思緒繞著八大星系飛奔了一圈,千頭萬緒,但現實只過了幾秒。

交戰的三方並沒有聽見陸必行心裡的核爆,玫瑰之心裡那個活躍的蟲洞區是天然的掩體,白銀十衛不用說,就連穿越玫瑰之心的聯盟中央軍都沒能察覺到他們這路人馬的存在。

白銀十衛悍然將混戰雙方衝撞開,像一把鋼刀架住了交戰雙方,打開了一個狹窄的通道,靜靜地看著方才陷進戰場里的非武裝星艦趁機奪路而逃。

伍爾夫一把推開衛兵,兩條腿互相搶著步子,蹣跚著來到沃托指揮中心的通訊屏幕前,幾乎破了音:「是誰?你是誰!」

那邊沉默了一會,隨即,方才的聲音十分心平氣和地回答:「白銀十衛。」

星際戰場上,多方武裝一片嘩然。

藏在暗處的第八星系自衛隊中,所有來自白銀九的舊部忍不住人淚盈眶,陸必行嘗出了一點血腥氣,茫然地品了品,發現自己無意中咬破了舌頭。

那人又說:「白銀第二衛、第五衛、第七衛與第九衛今天因故缺席,原第八衛隊僅剩一人,併入白銀十,多年蹉跎,賣相不佳,大家湊合看吧。」

伍爾夫乾癟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逼問道:「指揮官是誰?」

「稍等,指揮艦是從海盜自由軍團里繳獲的,長途旅行,通訊設備出了點問題,正在嘗試修復……唔,好了。」

伍爾夫倒抽了口氣,三百多年堅如鐵石的心狠狠地梗了一下,險些仰面朝天地摔下去——只見漆黑一片的通訊屏幕上信號不穩地閃爍幾下,隨即,一個新的通訊請求通過,一個男人出現在屏幕前。

他把自己打理乾淨了,普通的棉布襯衫與長褲在他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硬朗氣質,手上依然有一副一塵不染的白手套,除了頭髮有欠打理,長得有點長以外,這徘徊在所有人心上十六個沃托年的「幽靈」,與當年別無二致。

林靜恆。

他就像是遠古時代,從厄爾巴島脫困的法皇拿破崙,地獄也關不住他,一出聲,依然有無數追隨者跟著他出生入死。

陸必行像是被燙了眼球,狠狠地閉上眼睛,從臨時的失聰中漸漸復甦。

「總長,這……這可能嗎?是真的嗎?」

「是林將軍!」

「陸總,你看見了嗎?是林將軍!」

湛盧問:「陸校長,您需要醫療幫助嗎?」

陸必行伸出手,用盡全力說:「要……舒緩劑,給我舒緩劑六號。」

舒緩劑是重要太空軍用物品,這些年在八星系有了很大發展,減少了副作用的同時,還發展出了很多功能側重不同的分支——舒緩劑六號帶有鎮定功能,專門用於緩解因情緒起伏過大造成的人機對接不穩,能有針對性地消滅引起情緒波動的遞質,中和掉多餘激素,帶給人們機械性的穩定,有效時間為二十分鐘。

藥物強行鎮壓了他飄忽的神智,血壓急劇變化,造成了眼睛裡的毛細血管充血,布滿血絲的眼睛破壞了他與生俱來的冷靜與溫暖氣質,顯得有點可怕。但同時,他也被從當下抽離了出來,私人感情被迫沉睡,隔岸觀火似的,恢複了他的條理。

「稍等,」陸必行說,「先鋒別動,隨時做好開火準備,工程隊,麻煩監控蟲洞區的情況,確保通道安全,以備撤離。」

「是。」

「陸校長,」這時,湛盧突然說,「您方才給我下達了一個私人命令,已經查找完畢,結果發到了您的個人終端上,我認為這件事的性質已經超出了『私人』範疇,並對眼下局面有所影響,推薦您立刻查看。」

陸必行一時沒想起來「私人命令」是什麼,但出於對湛盧判斷力的信任,他還是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個人終端——

當時他話說了一半就被蟲洞打斷,湛盧按著半個命令,將他的腦部基因與資料庫里所有基因信息對比,搜索時沒有加身份限定……連性別限定也沒加。

六號舒緩劑發揮了強大的作用,陸必行看著他和陸信之間親子關係的判定,一點震驚都沒感覺到,他只是迅速瀏覽了判定依據——湛盧的聯想功能強大,自動調整了搜索進程,分別對比了陸必行腦部基因與獨眼鷹、陸信夫人的基因,三個結果列示分明。

怪不得他一直查不到自己所謂的「母親」,原來那個女人完全是獨眼鷹自己捏造的,怪不得他作為第八星系地頭蛇的兒子,竟會有那麼一個悲慘的童年,怪不得獨眼鷹這麼一個審美詭異的人,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突然改姓「陸」。

怪不得湛盧的資料庫被那兩個人刪得坑坑窪窪的。

「說得通,」陸必行扣上個人終端,用一種冷眼旁觀式的語氣對湛盧說,「你說得對,這確實是個挺要緊的情報。」

這時,隔著第一星系與二十多個沃托年,林靜恆與他昔日最尊重的前輩、上司、師長遙遙對視,中間隔了數億怨魂。

伍爾夫的下巴抽動了一下,沒說出話來。

林靜恆朝他一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托您的福,元帥,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您。」

這時,來自星際海盜那邊的通訊信號接入,一個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地說:「林將軍,你有今天,確實要托伍爾夫元帥的福。」

這個聲音好像是經過劣質的變聲器扭出來的,聽著像個電量不足的機器人,男女莫辯,十分刺耳,唯恐別人不知道這是假聲音。

林靜恆一掀眼皮:「你又是哪位?打仗就打仗,殺人就殺人,你家裡人沒教過你,做人不能永遠藏頭露尾嗎?」

林靜姝渾身發著抖,通過蹩腳的變聲器,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確實是個有人生沒人養的貨色,家教不良,讓林將軍見笑了。但是我覺得你需要一個忠告,一個人可以沒有教養,卻不能教不乖,在同一個坑裡死兩次,未免也太活該了。」

「現在的星際海盜都這麼客氣了,一見面先免費送我一個忠告。」林靜恆似笑非笑地轉向伍爾夫,「怎麼樣,元帥,您有沒有什麼給我的見面禮?」

伍爾夫擺擺手,揮開了試圖上前攙扶他的王艾倫,他緩緩地挺直了腰,這一會功夫,已經將方才的失態已經一掃而空。

伍爾夫沉聲說:「我的見面禮,就是全人類的和平未來,還有一個新的聯盟——靜恆,我不問你這些年去了哪,去做了什麼,但你來得很巧,海盜光榮團的受降儀式就在二十四個小時後,聯盟的碑林將重新降落在沃托的土地上。新的聯盟會實現關於自由宣言的一切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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