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27章

夜空澄澈如洗。

小行星周圍沒有大型引力場, 又遠離其他天體, 因此用肉眼看不見很大的星星,當人工能源塔的假太陽轉到另一邊去的時候, 天空中就會像灑滿了碎鑽, 天晴的時候, 如同觸手可及一般。

這裡的溫度永遠是舒適的24攝氏度,夜風永遠輕柔, 永遠接收不到來自外星的隻言片語, 永遠沉默。

這裡是一座太空監獄。

古時候,人們把最森嚴的監獄建在荒島上, 四面環海, 防止囚徒越獄, 星際時代,人們則把最森嚴的監獄建在遠離航道的小行星與空間站上,周圍包裹上厚厚的屏蔽網,隔絕內外的一切信號。

蹲在孤島上的監獄裡, 如果身體和運氣都特別好, 跳進大海越獄, 尚有一線生機,可是太空監獄裡的人要怎麼脫離引力、飛進茫茫宇宙呢?

林靜恆本以為這是個送分題,按一般的做法,只要把「獄卒」幹掉就可以了。

這是他老本行,從他能勉強控制身體、扶著牆站起來走一會那天就開始策划了。鴉片晶元很厲害,能讓人力大無窮, 精確控制電子設備,還能給人製造幻覺,後兩者是技術問題,他的臨時同盟哈登博士可以負責解決——至於力大無窮,對林靜恆來說不算障礙,他是想殺人越獄,沒打算在掰手腕大賽里勝出。

但是很快,他發現行不通,因為林靜姝做事完全不留餘地。

這小行星上一切都能自給自足,有十分完整的生態循環系統,住上幾千年都行。整個行星上使用的都是低效能源,即使林將軍法力無邊,能用腦電波組裝一台機甲,它也飛不上天。

那些「獄卒們」居然也和他一樣,全沒有可以溝通外界的手段,甚至比他這囚徒還更慘一點,他們每天還得幹活,維持這太空監獄乾淨宜居的環境。

林靜恆一開始不相信,因為這種現象不合邏輯,也不合人性。把一群各懷鬼胎的人,放進一個密閉空間里,這些人是不可能像螞蟻一樣按部就班地好好活的,他們一般會像傳說中養蠱罐里的毒蟲,互相干出什麼事都不奇怪。而林靜恆醒過來之後,至少有十幾個月的時間,在重新磨合自己的身體、艱難地復健,這些因為他而困在這裡的「獄卒」們怎麼可能會不想要他的命?

可奇怪的事情是,這些獄卒們真的就像兢兢業業的螞蟻,衛兵隊每天盡忠職守地巡邏執勤,醫療隊周到至極地照顧他——反正比第八星系那個能讓病人自己滾出醫療艙的破醫院強多了。

直到這時,林靜恆才發現這座太空監獄的可怕之處。

這裡,除了他和哈登博士,每個人身上都有植入晶元,晶元好像入侵了這些人大腦的「源代碼」,像改寫程序一樣改寫了他們,即使他們日常交流起來非常正常、性格各異,有一些人專業水平頗高、甚至堪稱博學幽默……但他們腦子裡沒有「離開這裡」的意識。

每次說到相關話題的時候,對話就會變得雞同鴨講,對方很不自然地無法理解這個概念。

林靜姝臨走的時候,不僅毀掉了這星球上一切可以脫離引力的設備,還把人的腦子也洗乾淨了。

在這個星球上,會做出「仰望星空」這個動作的,只有他和哈登博士兩個人。

林靜恆走上樓頂,獵獵的風吹起他的襯衣下擺。

他第兩千零一次試圖破解屏蔽網失敗,發出的信號石沉大海。

不過他情緒還算穩定——任何一個人經歷了兩千多次失敗,情緒都會很穩定。林靜恆給自己點了根煙,眯著眼,有一口沒一口地泡在白煙里。煙葉是星球上自己長的,衛兵隊摘回來,晒乾後卷在紙卷里,也能湊合,就是味道有些嗆,煙捲看起來非常淳樸,林靜恆覺得自己過得越發像個史前的野人。

「想像不出來吧,」他身後有個人忽然說,「我們的地球祖先生活在一顆比這大不了多少的行星上,世世代代都被引力困在地面上,每天晚上,都有無數人抬起頭,看著壓在頭頂的銀河,但他們就和那些晶元人一樣,從來不覺得地球是個『太空監獄』,只會對著那些星星編故事算命,從來不想怎麼逃到外面去。」

林靜恆一偏頭,哈登博士的輪椅就平穩地滾了過來,他更老了,老成了一團看不清輪廓的肉,林靜恆總怕他一口氣沒上來就直接過去了。

「所以說,什麼是自由?」哈登博士繼續說,「你把一隻朝生暮死的蟲子養在幾平米的小屋裡,它沒來得及把邊界爬完一遍就死了,一生都在路上,你說它自由嗎?你呢,現在擁有一整顆星球,下面那些人,你讓他們種煙草,他們不敢種小麥,可是你依然覺得自己是被囚禁的,你和蟲子,到底誰比較可悲?」

林靜恆頓了頓,心平氣和地回答:「『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然而陽光已使我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我啜飲過生活的芳醇,付出了什麼,告訴你吧,不多不少,整整一生。』(注)」哈登博士低低地接上他的話音,「你祖父很喜歡的一首古詩。」

林靜恆無聲地嘆了口氣,心想:又他媽來了。

哈登博士太老了,雖然大部分時間腦子還算夠用,但也偶爾糊塗,隔三差五就要把他年輕時的崢嶸往事拉出來嘚啵一遍,並且總能扯到他祖父林格爾,同一個故事聽了一百遍,林靜恆已經懶得假裝認真聽了。

他就地坐下,往樓下彈了彈煙灰,繼續琢磨怎麼突破屏蔽網,拿哈登博士的絮叨當背景說唱音樂。

「上一個紀元,八大星系遍布硝煙,有的人佔一個行星和周圍幾個衛星就自稱一個政權,每天都在打,亂,非常殘酷,老百姓們都像你和我一樣,被囚禁在地面上,一生也不得自由,我們這些人最開始聚集在一個小小的空間站里,就是……後來的天使城要塞。那時候林大哥是骨幹之一,我和伍爾夫年紀都小,是他的小跟班。」

「我記得林大哥說過,他想要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生來有一樣的尊嚴,都能終身探索自己的邊界,將生命的廣度上無限拓展,每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可以自由表達,也可以自由來去於宇宙中的任意一個地方。」

早年自由宣言的奠基人,想打碎人們腳下的囚籠,實現天賦人權與自由,不過這個目標太過虛無縹緲了,還是後來伊甸園管委會幹的事實在——用伊甸園把大家都洗腦成小屋裡的蟲子,讓他們自以為有人權和自由,愚蠢快樂地活下去。

林靜恆聽了一遍自由宣言的中心思想,沒什麼感覺,他不是一個很容易被觸動的人。他想:一般來說,太空監獄的屏蔽網常見的原理也就兩三種,現在他們把每種思路都試了無數種破解方式,快要黔驢技窮了……難道是他在第八星系蹉跎的幾年,監獄屏蔽網技術突發猛進了?

但凡有台超級電腦能讓他解析一下也行,關鍵他們現在過著原始人的日子,所有的思路都只能是瞎貓碰死耗子的猜想,每一次實驗都靠撞大運。這十幾年裡,他有可能無數次接近成功,可是因為一切都是摸瞎進行,即便離成功就差一厘米,他們自己也不得而知,說不定之後就功虧一簣地轉換了思路。

這麼一想,就算林靜恆自覺心裡已經給磨成了古井,也不由得有點焦躁。

難不成要等意外的天外來客發現這顆小行星嗎?

哈登博士仍在絮叨:「……林格爾是我們的大哥,照顧過很多戰爭孤兒,包括我和伍爾夫。你知道,早年一直有傳聞,伍爾夫對他的依戀太濃烈,超出了一般朋友。」

林靜恆正皺著眉把煙頭往地上捻,突然聽見這麼一句,思緒頓時斷了篇:「……」

什麼玩意?

「據說伍爾夫有一次喝醉酒,反覆叫過林大哥的名字。」哈登臉上露出了一個有點狡猾的笑容,「不過都是捕風捉影,沒證實過,伍爾夫少年老成,不是個沒有分寸的人,林格爾和妻子感情很好,有謠言傳出來以後,兩個人就自覺避嫌,不怎麼一起出現了。林大哥他們夫妻兩個都沒看到聯盟誕生,你父親是很多年後,用冷凍細胞培育出生的,他一出生,伍爾夫就拿到了撫養權,一直把他視若己出。他一輩子孤身一人,教出了一個陸信,帶大了一個林蔚,陸信收復第八星系榮升上將時,伍爾夫還不到兩百歲,已經有了想放權給下一代人的意思,我去見過他一次,我說他太樂觀了,聯盟已經走偏了,再這樣下去,軍委會變成籠子里的虎,他會後悔的,他不相信我……直到伊甸園圖窮匕見,聯盟積重難返,他一生寄予厚望的兩個人相繼死於聯盟,伊甸園有毒的根已經扎進了八個星系的骨頭裡,必須要有外力來打碎這個局面。」

林靜恆:「這是他勾結星際海盜進來殺人的理由嗎?」

「徹底打破舊的,才有新的希望,我們已經把路走到了死胡同,必須要將一切歸零,重頭再來。」哈登說,「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慢慢地鬥爭、改革,只能孤注一擲——靜恆,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問你,如果你出去以後,發現外面的世界已經有了新的格局,你會為了復仇打破這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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