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26章

這是元年之後, 啟明星的第十一個雨季。

第八星系大概永遠也不會像沃托一樣, 唯恐自己的皮鞋上沾一點泥,非得精準地控制陰晴雨雪不可——他們沒那個錢, 也沒有那個精緻的生活態度, 除了對氣候有特殊要求的農業基地外, 大部分自然星球上仍是晴雨隨天,常常能看見忘了留意天氣預報的傻帽在大雨中抱頭鼠竄。

房子使用了特殊的防潮材料, 能把濕度保持在一個比較舒適的範圍, 可是透過窗外看見外面陰沉沉的天,還是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陸必行在他自己的書房, 桌面上攤滿了個人終端里飛出來的文件和窗口, 亂七八糟的, 幾乎看不清黑胡桃木的底色。

陸必行的目光沒有離開文件,伸長了胳膊,把保溫杯往旁邊一推,桌角上一隻機械手伸出來, 給他倒了一杯剛煮好的奶茶。

「陸校長, 您已經坐在那超過三個小時了, 」機械手發出湛盧的聲音,「為了健康著想,應該站起來活動活動。」

這隻機械手比原來那隻小一圈,只有簡單的變形功能,並不能變成能以假亂真的人形。

理論上說,他們通過解析湛盧資料庫里自帶的資料, 現在技術上差不多可以復原機甲核湛盧,只是出於成本考慮一直沒動——工程部給出的預算實在太高,復原一個湛盧機甲,差不多夠給圖蘭裝配一支超時空重甲戰隊了。

再說絕代的神兵利器,沒有絕代的高手,和菜刀也沒什麼區別,因此暫時擱置了。

「不是我不想,」陸必行頭也不抬地回答,「是……我說,你能先把這位從我腳上弄走嗎?」

他桌子底下有一條一米來長的黃金蟒,正親昵地纏著他一條腿,布滿鱗片的大腦袋很愜意地搭在他的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吐著蛇信,一點也沒發現別人嫌棄它。

「哦,原來跑到這來了。」機械手飛快地從桌面上溜下去,穩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騰空拎起,舉起來拎回缸里,「該給『爆米花』換個大一點的家了。」

「爆米花」這個名字成功地陸必行露出了一點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書桌的一角還趴著只變色龍,正試圖將自己和桌子融為一體,一臉還以為自己生活在遠古地球上的痴呆表情。

一樓客廳里豎著個巨大的魚缸,接近三米高,活像個小型的水族館,養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裡面精心擺了魚缸景觀,定期更新,水波隨著魚群來往輕輕蕩漾,將濕漉漉的雨季天襯托得越發水汽瀰漫。

「行行好吧,湛盧,你要是個人,星際奇葩室友榜單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們就不能養只沒有鱗片的哺乳動物嗎?」陸必行活動著被蟒蛇壓麻的腿,環顧周遭,感覺自己被低等脊椎動物包圍了,骨頭縫裡都在往外冒陰氣。

湛盧回答:「養寵物有助於身心健康,我十分贊同您領養一隻自己喜歡的小動物。」

言外之意——我養我喜歡的,你養你喜歡的,咱倆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領來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陸必行舉著熱茶杯,伸手在變色龍面前晃了晃,「壓住我杯墊了,麻煩您老移個駕。」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動作把頭一歪,充耳不聞。

陸必行跨物種溝通失敗,只好忍著不適,用手指尖把這位仁兄四腳騰空的拎起,將它請到了地上,解救了飽受壓迫的陶瓷杯墊。

在杯墊旁邊,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齊,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為二,有些則不是一刀刻成的,布滿了雜亂無章的「小枝葉」,深深淺淺的刻痕組合在一起,像某種意味不明的古怪圖騰。

陸必行的目光無意中從那些刻痕上掠過,輕輕地一頓——

已經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總長葬禮那天,也是個淅淅瀝瀝個不停的雨季。

陸必行主持完整場儀式,獨自回到「林將軍與工程師001」的家,感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上,輕,而且不真實,頭暈目眩,就快要從這個星球上掉到黑洞洞的宇宙里了。

他很想大醉一場,可是當時,第八星系一切生活物資都是配給的,新任的總長家裡也沒有儲備這種非必需品,還不如在臭大姐基地里撿垃圾的時候過得自由。陸必行翻遍了全家,最後只找到很久以前的一罐啤酒。見到那罐啤酒的瞬間,他眼前突然出現幻覺,依稀看見多年前的那天傍晚,林靜恆披著睡衣拉開冰箱,把它拿出來看了一眼,又嫌棄地扔回去,一臉忍耐地去喝他杯子里泡過三水的涼茶。

陸必行試圖伸手去抓那幻影,那人卻陡然消失在他指尖,這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崩潰來得像天外的隕石群。

他大吼著讓家用醫療艙去給他配致幻劑、禁藥……什麼都好,只要能撂倒他,給他一場神志不清的醉生夢死,被電子管家湛盧警告了三次,於是單方面地和那人工智慧大吵了一架。三次警告過後,湛盧再也無法違抗他的命令,就算主人要就地自殺,他也只能遞上準備好的激光槍。

然而這個偉大的人造產物在被迫服從命令的同時,還自作了一個主張——

他從自己的資料庫里翻出了一段視頻,打在慘白的牆上。

十四歲的林靜恆在參加烏蘭軍校的開學典禮,禮堂中播著聯盟成立至今光輝璀璨的英雄史,恢弘而熱血,少年坐在角落裡,注意力時而被吸引,還要假裝自己很酷,每每回過神來,就趕緊裝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左顧右盼,無意中發現飛在他旁邊的小偷拍鏡頭,頓時露出了惱羞成怒的表情,一巴掌拍下來,把屏幕按黑了。

陸必行獃獃地看著少年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忘了歇斯底里的致幻劑,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也忘了眼前身後、暗無天日的歲月。

那天晚上,他把這段不到五分鐘的視頻反反覆復看了上百遍,然後在第二天清晨破曉時,他在書桌上刻下了第一刀,並恢複了湛盧被他禁用的自主功能——

愛德華總長說,自己不在了,就再也沒有人能拉得住他,這話陸必行其實聽進去了。

那個徹夜未眠的清晨,他突然想,林靜恆那麼一個孤高傲慢、說一不二的人,為什麼這麼多年任由湛盧在他耳邊嘮嘮叨叨,從未想過要禁用他的自主功能呢?湛盧這貨甚至還聯合別人坑過主人。

這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獨自拿著利劍走夜路的人,必須要帶上一根鐐銬,哪怕只能鎖住他一根小拇指,也能讓他在無所顧忌、忘乎所以的時候,輕輕地拉上一把。

他答應過愛德華總長,要化為灰燼七次,再死灰復燃七次。

從那次開始,陸必行每到自己無法忍受的時候,就會在桌角上刻上一刀,像是和死者的契約,也像是在給自己倒計時。

也許是「倒計時」這種東西,會讓人產生「這些都有盡頭」的錯覺,他刻在桌角的痕迹,真像是能安撫他的靈魂一樣。

……當然,湛盧自主許可權太高,也有一點不方便,比如詭異的審美和滿屋子的冷血動物。

獨立紀元第三年,年底,第八星系因為漫長的蕭條,深厚的地下文化不可避免地重新冒頭,牽頭的人都是早年「自由聯盟軍」里有一定地方勢力的人,最早,是這些人讓第八星繫緊緊地凝聚在一起,因此陸必行剛開始礙於情面,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很快,蔓延的黑市與官方的矛盾越來越深,黑市成員之間的明爭暗鬥也愈演愈烈,那些曾經在陸信石像下狂飲放歌的人們引爆了一場內戰。

內戰整整打了三年半,在這期間,陸必行把湛盧里記載的所有關於林靜恆的點點滴滴,全都挖了出來,彷彿陪著他從少年時重新活了一次。而書桌上的刻痕也從一道變成了五道。

這五道或深或淺的刻痕就像是「替死鬼」,拿著刻刀的那隻手,到底沒有剷平陸信石像下的自由宣言。

隨後是獨立紀元第七年中旬——

薄荷成年以後,秉承著星海學院的精神,決定把有限的人生擴展到無限的世界,自願加入了「星際遠征隊」,跟一幫瘋瘋癲癲的妄想症患者去探索未知的、沒有躍遷點的域外。薄荷長大了,漸漸明白了長輩們口不對心的教導,當年陸必行本來不肯批准「星際遠征隊」項目,他心裡的星辰大海凝固成了冰冷的導彈和機甲,是薄荷偷偷在他郵箱里發了一份星海學院穹廬頂下的開學演講,才讓這個冷門的政府項目成功落地。

遠征隊的成果是,找到了幾顆礦產資源豐富的不知名小行星,磕磕絆絆地開闢了一條航道……以及在未知區域發現了一個自然蟲洞活躍區。

區域內,漩渦一樣的蟲洞不斷出現,不斷消失,遠征隊秉承著開拓者不怕死的精神,留好遺言,鑽進了一個蟲洞,十個月沒有再露面,大家都以為他們為好奇心犧牲了,十個月後,破破爛爛的遠征隊奇蹟般地隨著一個新「漩渦」的出現回來了,帶來了一個震驚第八星系的消息——這個自然蟲洞活躍區摺疊了遙遠時空,鑽進「漩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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