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22章

一架星艦開到了七八星系交界的地方。

很多年前, 這裡還是很熱鬧的, 那些跨星系的走私犯們來來往往,有時在小小的補給站里停下, 順勢就能開個小交易場, 有時候被心血來潮的七星系執法人員追得四處亂竄, 甚至會擾亂航道的正常秩序,弄得很多商隊經過這裡, 都不得不雇一些不那麼合法的私人武裝。

當然, 現在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連接兩個星系間的躍遷點已經消失了,第八星系徹底離開了人們的視野, 一些年之內, 那邊都再不會有機甲或者星艦能穿過來了。

而七星系的星空一片靜悄悄, 航道兩側隨處可見化作宇宙垃圾的殘骸,沒人清理,航道間別說是機甲和星艦,就連漂浮在兩側的補給站, 都是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涼。

霍普——哈瑞斯, 短短不到兩年, 鬚髮白了一多半,倒是給他平添了幾分仙氣。

他正透過星際望遠鏡,望著這死域一樣的地方。

「據說第七星系在那一戰里,失去了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死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逃到第八星系去了, 只剩下幾個邊緣小星球上還有人,安克魯死後,軟塌塌的七星系政府沒有脊樑,現在蕭條得跟域外一樣。」穿長袍的年輕人給霍普端了一杯熱茶,「大先知,我們還是準備回航吧,再往前走也沒有意義了,八星系把躍遷點清理乾淨了,現在那裡除了殘骸,什麼都沒剩下,這些殘骸也是安全隱患。」

哈瑞斯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什麼材質的外袍,面料柔軟極了,質地近乎於液體,閃著特殊的光,燈光一掃,就像掠過一排碎鑽,華美得不可思議,而裹在其中的男人卻是一臉冷淡又厭倦的神色……與當年那個和草根技術員們一起折騰農場、跟陸必行在天南海北瞎聊的神棍「霍普」,完全是判若兩人。

但是手下很吃這套,那個端茶倒水的年輕人不敢直視哈瑞斯,後背一直弓著,可能就算是讓他跪下頂禮膜拜,他也能幹得出來。

當年哈瑞斯帶著幾個人,決定離開第八星系的時候,心裡惦記的是還欠他那年輕的朋友幾瓶自釀酒,出走時,他儘管有所保留,還是選擇相信了伍爾夫,因為他覺得自己除了信仰之外一無所有,任何人在他身上都無利可圖,是個可以「夜不閉戶」的窮光蛋。

要防備,也應該伍爾夫防備他才對。

當反烏會的曙光在白塔中湮滅的時候,當他們失去了一切、在域外苦苦掙扎的時候,是這位伍爾夫元帥從天而降,救世主一樣地幫他們活下來的。伍爾夫多年來,先是為聯盟鞠躬盡瘁,隨即與聯盟離心,但無論怎樣,他都未曾追逐過名利,未曾貪圖過什麼。他是聯盟中央里罕見的光棍,連子孫後代都沒有,活得像個時刻準備殉道的孤家寡人。

哈瑞斯覺得,如果誰還能理解白塔之殤,那就只有伍爾夫元帥了。

但現在他知道了,像這樣什麼都不貪圖的人,不一定是聖人,也可能是個瘋子。

四百多天以前的那場大戰轟動了整個聯盟,第八星系被隔離,第七星系幾乎毀於一旦,兩星系聯軍為了抵抗海盜全軍覆沒,這聽起來像是一曲英雄悲歌,點燃了其他星系的血性——尤以第一星係為最,民間的反抗越來越激烈,戰爭帶來的崩潰期過去,沒有自殺的人們發現自己終於還是得活,於是漸漸學會了揮別搖籃,與痛苦共處。

第一星系的文明人反抗起來很有一星系特色,他們一開始並沒有選擇訴諸暴力,而是秩序井然地上了街,或靜坐或遊行,客氣地要求光榮軍團這個「非法政府」滾出第一星系,據說最寬的街道都被抗議的人群擠滿了,然而沒有喧嘩,沒有踩踏,示威人群佔領街道十數個小時之久,而被光榮軍團的軍警強行驅散時,地上居然沒有垃圾。

他們把一開始佔領沃托、對著碑林撒尿的光榮軍團襯托得像垃圾了。

光榮軍團逐漸坐不住了,有一天,大總統忍無可忍,破口大罵時不下心被部下誤解了命令,當晚,軍警朝遊行民眾開了火。

整潔的長街被血,血跡一下戳破了光榮軍團的本質,再也沒有人相信他們那套「光榮帝國」的狗屁了。

各地紛紛聲援,聯盟理所當然地扛起「大義」,召喚各地中央軍,「與聯盟一起,救民眾於水火」。

而第七星系那場大戰里毀的不僅僅是兩個星系,由於林靜恆這塊骨頭異乎尋常的難啃,儘管有伍爾夫元帥遙控幫忙、料事如神,反烏會還是在其中損失慘重,組織內部矛盾被嚴重激化,隨著「狂躁派」里的幾個重要人物先後被暗殺,反烏會明確地分裂成兩派,事先開始接觸組織上層,分化遊說的哈瑞斯,則被伍爾夫一手推向前台。

哈瑞斯是個堅決的反戰分子,非必要絕不動刀兵,反烏會在元氣大傷後,被重新上台的「和平派」一手按下,從各個陣地中撤出,韜光養晦。

重新結盟的聯盟和中央軍則騰出手來,集中力量收拾攪屎棍子自由軍團和光榮團。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和平的曙光似乎已經指日可待,聯盟正準備在灰燼里重生。

反烏會在伍爾夫的控制下,賣鴉片的自由軍團被迫暫避風忙、偃旗息鼓,搞笑的「光榮帝國」則在步步後退,現在正準備狗急跳牆,以整個第一星系做人質,雙方還在僵持。

但哈瑞斯知道,僵持不會持續太久,大總統內憂外患,鬥不過伍爾夫。

誰能斗得過伍爾夫呢?

沒有人知道,那場偉大而悲壯、扭轉了整個聯盟戰局的戰役,從一開始,就只是針對林靜恆量身定製的暗殺。

反烏會畏懼他,因為白銀十衛是他們的噩夢,他們一茬一茬地來給林靜恆送人頭,又被人家一茬一茬地收割,伍爾夫一開始不表態,甚至還有點不想動林靜恆的意思。

直到禁果的秘密被意外捅出來,林靜恆成了那個非死不可的人。

一開始,連反烏會的海盜都以為伍爾夫老糊塗了,攻打第七星系能困住林靜恆?這聽著好像都不沾邊。林靜恆防安克魯像防賊一樣,壓根不肯踏入第七星系一步,打安克魯,除了讓他在旁邊嗑瓜子看熱鬧之外,還能有什麼用?

可是反烏會從來都是林靜恆的手下敗將,都快傾家蕩產了也殺不動一個林靜恆,實在沒辦法,也只好病急亂投醫,聽了伍爾夫的。

他們萬萬沒想到,這樣居然真的可行。

哈瑞斯也是後來才知道,白銀十衛沒有及時趕到第八星系,是因為被路上的戰火絆住了。

伍爾夫看著林靜恆出生,看著他長大,一手把他扶上了白銀要塞總負責人的位置,看了他五十年,把他每一寸靈魂都看得透透的,恐怕那位聯盟上將本人都沒有那麼了解自己。

這算什麼呢?

星艦緩緩自轉,哈瑞斯抿了一口熱茶,唇舌被燙得一片麻木,心裡依然是冰冷的。

林靜恆非死不可,因為他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從他在混戰之際,竟不立刻收攏籌碼,而允許白銀十衛以受蹂躪的聯盟為先時,他的結局就是命中注定的。

而他哈瑞斯的結局也是註定的。他必須要受伍爾夫的擺布、必須要替他當這個傀儡,因為白塔在上,不管未來人類往哪個方向發展,他不能看著新星曆紀元以流血結束……哪怕他知道伍爾夫的真面目,也知道平靜建立在謊言和罪惡上。

哈瑞思讓人把幾桶自釀酒放進小生態艙里,從星艦艙門裡推出去,讓它們飄進了茫茫宇宙,繼而最後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不知道陸必行怎麼樣了。

大概不會太好,他想,那些心裡相信著什麼,總想做點什麼的人,就是這樣的下場。

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原則和信念這種東西,像脆弱的花,美則美矣,卻只有在溫柔舒適的環境里才能存活。

而當他們進入叢林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些曾經以為高尚無比、寶貴無比的東西都是桎梏,都是繩索,如果不能及時放下,那麼不管是力大無窮的巨人,還是七竅玲瓏的智者,都會被綁在那裡,任人宰割。

陸必行那句玩笑話說得對,人類就是毀於信仰。

話說回來,人類社會中所有的一切規則、道德與制度,不也都是人們自行捏造的嗎?【注】

那麼信仰也是一樣,來自虛無縹緲,終於會隨著時過境遷,化為灰燼。

遙遠的星系之外,陸必行剛剛拿到總長的體檢報告書。

他透過醫療艙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總長一眼,總長正睡著,更瘦了,脫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體殺死。

陸必行問:「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回答:「經驗上看,大概會在三到五個月之間,但後期病人會很痛苦,所以一般來說不會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會選擇安樂死。」

陸必行又問:「靜養呢?」

醫生苦笑著搖搖頭:「您知道,波普反應嚴格來說與生活習慣沒有關係。」

他看見年輕的代理總長聽完,默默地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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