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19章

「武裝精良, 向來是聯盟傳統, 我們當年就是靠著這些,才完成了聯盟的大一統……」

有人好像在他耳邊說話, 那聲音很熟悉, 是一種低沉而緩慢的腔調, 透著娓娓道來的味道。

這是誰?

「可是近年來,我總是在想, 大一統的太平盛世真的是好事嗎?」

「當獅子不再捕獵的時候, 爪牙就會退化,我們知道, 軍委每年要花大筆的錢, 砸在那些用不到的機甲和導彈上, 軍工廠不停地往上羅列數據,不停地更新產品,然後拉著它們在紀念日的閱兵上展覽,再給記者們拿去拍照驚嘆, 就好像他們真幹了點正事一樣, 各行各業的生產力都在過剩, 連軍工也一樣。」

「但是反導系統他們不搞,軍事理論他們也不研究,為什麼?因為沒有效能,沒有漂亮的數據,不能拿出去展覽。」

「我們生活在一個太美好的世界,不受外界威脅。你們知道原始人嗎?地球時代, 那真是個很可怕的時代,近百億的人口,全都擠在那麼一個小小的行星上,行星上有限的幾個大陸被無數國家和政權瓜分,什麼東方、西方、中國、美國……有成百上千種意識形態。他們一天到晚要為那點有限的資源爭啊搶啊,有些人每周要工作一百多個小時,還有些人無法滿足起碼的生活需要,他們今天結盟,明天又背信,今天共榮友好,明天就又軍備競爭,那個時候,我們的祖先每天晚上躺下,都像睡在圓枕頭上,擔心不懷好意的鄰居們虎視眈眈,你們去歷史博物館問問他們,敢不敢把所謂『國防武器』當模型玩?」

「可是我們呢,我們沒有『國』,所以也沒有『國防』,要我說,聯盟壞就壞在你們那位傑出校友大師兄陸信手裡,他把域外的海盜打得太慘了,逼得他們遠離人間,成了神話里的妖怪一樣,你們會在自己家裡修築陷阱,提防妖怪來襲嗎?」

「哎,年輕人,我講的這些有那麼無聊嗎?怎麼困成這樣,醒醒,我說最後一排角落裡的那位同學呢,靜恆……」

「林靜恆!」

對了,那是烏蘭學院的軍事理論史,第一堂課,院長當年請來了伍爾夫老元帥做嘉賓,在禮堂開公開課。

「理論」就算了,還「史」。林靜恆作為一代任性的偏科王,當然是找個旮旯補覺,不料因為熟,他被老元帥重點關照,同學為了叫醒他,用胳膊肘重重地杵了他一下,金屬制服袖章正好戳到他太陽穴,一下把他扎醒了。

林靜恆的太陽穴傳來尖銳的刺痛,額角的血跡已經糊住了他的視線,他隱約感覺到自己正在一個生態艙里,身上的劇痛與麻痹感讓他的意識只有微弱的一線——躍遷點爆炸的範圍太大、來得太猝不及防,整個七八星系聯軍幾乎全被卷了進去,巨大的能量無可抵擋地穿透了防護罩、重甲機身,一切……幾乎片甲不留。

湛盧在最後關頭,啟動了「危機」模式,罔顧主人的一切命令,就地變形為生態艙,將林靜恆卷在了裡面。

「先生……」

「先生……」

林靜恆想動一下,可是動不了,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胸口以下,更無法回答,只能在堪堪連著的精神網上給了湛盧一點微弱的回應。

他處在半昏迷的特殊狀態里,意識遊離於身體之外,分不清過去和現實,然而很多事情,卻彷彿忽然分明了起來。

他又想起那堂被當眾點名叫醒的公開課堂。

老元帥有意刁難他,讓他講一講對「大一統」的看法,講得不好,這門課就不用參加考試了,直接重修。

十四歲的林靜恆正在夢遊,腦子裡空白了半分鐘,也不知道人家剛才在講什麼,只好硬著頭皮胡說八道。

「大一統……大一統的社會弊端其實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信口開河,「比如說……比如我們和猩猩是近親……」

課堂里哄堂大笑。

「……本來就是近親,這有什麼好笑的,一氧化二氮嗑多了吧你們?我們的基因里本來就有毀滅和死亡的衝動,把自己劃入某個陣營,跟另一個陣營的人對立、甚至你死我活,這是我們的最基本生理需求之一。原始人們說的『愛國』、『為民族而戰』既有經濟原因,也是順應人性。理論上說,對於一個政權,內外矛盾和內部矛盾是此消彼長的,沒有外敵的社會像一個只進不出的蓄水池,死氣沉沉,也很容易不穩定……」

他當時話音沒落,幾乎所有參與課堂討論的同學異口同聲地反駁:「我們聯盟哪裡不穩定了?」

少年的林靜恆只是在半睡半醒中,抓住了靈光一閃的東西,本來就是隨口扯淡,再深層次的東西,他當然就說不出來了,只好拿出拽得二五八萬一樣的態度,和同學分辨「你們不知道什麼叫『理論』嗎,理論上烏蘭學院還是精英學院呢,不照樣招來你們這些傻x」——因為他嘴欠,口水仗被抬上了人身攻擊的層面,於是大家順理成章地吵了起來。

只有台上的老元帥什麼都沒說,不但把他睡覺的事輕輕揭過,還在課堂表現一欄給了他一個「優」。

我們聯盟哪裡不穩定了?

聯盟的穩定是架在兩根支柱上的,一根是搖籃一般的「伊甸園」,致力於讓每個人都像嬰兒一樣幸福舒適,一根是「偽自由宣言」,高高舉起,召喚嬰兒們跟著它黨同伐異,在這個過程中找到歸屬感和控制力,再心滿意足地做一個勇敢自由的夢。

三十多年後的林靜恆驀然回首,穿過半生硝煙,與那個盛夏午後課堂里、端坐講台上的老元帥遙遙對視。

他明白了:「原來是你。」

原來反烏會後面的人是你。

遠隔七八個星系,精準控制戰場……那個人曾經是陸信的老師,也是他的老師。

陸信至死沒有公布禁果名單,是不是也因為在上面看見了你?

原來這一切,並不是安克魯人心不足、勾三搭四引發的一場衝突。

禁果的存在意外暴露,伍爾夫要讓它重新消失,而且要消失得自然而然。

而那些反烏會的人,在他看來,大概也從一開始發誓要改變世界的偉大先驅,變成了一幫打算要炸飛世界的傻子,對於天使城裡鞭長莫及的伍爾夫來說,這些瘋子的利用價值在消失,他們有些失控了。

在這個劇本里,反烏會是瘋子,林靜恆和安克魯是保護人民的「英雄」。互有齟齬的英雄們將在最後關頭聯合在一起,悲壯地與禁果一同消逝,同時重創反烏會,捲走大批失控的危險分子。

他殺了人、滅了口 ,聯盟會沉浸在悲憤之中,形勢和伊甸園管委會的血會重新把聯盟和中央軍們統一戰線,反烏會這條瘋狗被他騙來,傾力圍剿七八星系,會被打斷一條腿,更容易被鐵鏈拴住,多麼皆大歡喜的結局。

老帥,你給這個世界也寫了劇本嗎?

到底是你一手建立的聯盟負了你,還是你負了聯盟?

湛盧的聲音依然冷靜平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先生,我的核心處理器受損嚴重,故障無法排除,正在不斷升溫,預計會在一分鐘之後自我焚毀。我的可變形材料外殼在躍遷點爆炸中破損率接近80%,現已無力支撐防護罩,很快,您將置身於爆炸後的高能粒子流下,抱歉,我無法再保護您了。」

湛……盧……

「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分鐘,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多年來的包容與愛惜,很多時候我無法領會您獨特的幽默感,非常遺憾,如果有機會,我希望能給自己的資料庫進行一次全面的升級。」

「陸信將軍為我設定了最後的告別語,他讓我轉告您:我愛你,孩子,像愛自己親生的兒子,我希望聯盟太平繁榮,希望你幸福平安,如果兩者不能兼得,那麼後者對我來說更為重要,你是我的驕傲。」

「……那麼,再見了,先生。希望您會想念我。」

湛盧的精神網煙消雲散了。

林靜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蜷縮起手指,可是骨折扭曲的手指不肯聽他的擺布,它們只是徒勞地從生態艙內壁上划過……而這枚珍貴的機甲核再也不會像人類一樣和他說話了。

可是他還要回去。

林靜恆想,他答應過一個人,不管去哪,不管走多久,只要那個人還在,他就會回去。

陸必行還在等他,他不能讓三十多年前那個醫療艙里的事再發生在陸必行身上。

他掙紮起來,可是破敗的皮囊把他困在這裡,用盡了力氣,他也沒能成功地把自己移動一厘米。

為什麼該死的靈魂總要和醜惡的肉體待在一起,不能像電磁波一樣,飄到自己渴望的歸宿呢?

湛盧殘骸上,最後一層薄薄的防護罩漸漸黯淡。

繼而像一團風中微弱的火,消失了。

當他無處著落,厭人厭世、隨時能捨命的時候,懸成一線的命運總能堪堪將他吊起。

而當他終於有一個「拼盡所有也要回去的地方,最後一秒也要挂念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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