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狂瀾之巔 第79章

「關閉機艙——」

「開始調節氣壓。」

機甲里按部就班地響起了機械聲, 林靜恆本以為人類已經夠不堪信任的了, 沒料到人工智慧一樣靠不住!

他難以置信,同時, 聽懂了湛盧的言外之意, 第一次清晰地碰到陸信三十多年前留給他的遺言, 又是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的複雜滋味還沒來得及仔細嘗,他聽見了腳步聲靠近, 林靜恆慢半拍地意識到陸必行從一開始就是裝的, 而湛盧那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知情不報!

百感交集被怒火燒成了灰,林靜恆下意識地去推生態艙門, 打算把湛盧搓成一堆破銅爛鐵, 好在還沒徹底昏頭, 立刻想起自己已經脫了隔離服,他連忙又縮回手,把生態艙里所有的電子鎖都扣上了。

陸必行的腳步聲在外面停下了。

片刻後,他聽見陸必行用情緒非常穩定的聲音說:「是有點暈……湛盧, 你的精神網範圍太大了, 我見過的那些重甲沒有這麼複雜的精神網, 這已經是收縮過了嗎?」

「是的,很榮幸為您服務,」湛盧說,「另外,陸校長,我不推薦您這麼做。」

這個仿造實驗品的生態艙是不透明的, 林靜恆聽得心驚肉跳,因為看不見陸必行在外面做了什麼。

就聽陸必行很講理地回答:「我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不然實在控制不住這個瘋狂的混蛋,你有推薦嗎?對了,他把生態艙給鎖了,我怎麼能弄開?」

林靜恆:「陸必行,你……」

「哦,會了。」陸必行在機械方面的造詣無人可比,一點就透,立刻學會了怎麼通過湛盧的精神網無死角地深入機甲內的各個角落,隨後用青年科學家在各種網路通訊世界裡溜門撬鎖的絕技,帶著湛盧這把萬能鑰匙,三下五除二地破開了生態艙的電子鎖。

一串彈開的「咔噠」聲響起,林靜恆實在沒辦法,只好雙手扣住了艙門。

陸必行試著往上提了一下,發現最後一道「人工鎖」居然還挺不好開。

陸必行:「鬆手。」

林靜恆:「滾!」

陸必行嘆了口氣:「你不覺得我們倆這樣不好看嗎?像搶棺材板的殭屍跟盜墓賊。」

林靜恆恨不能召喚出一個與世隔絕的玻璃罩,把陸必行像童話故事裡那朵不能凋謝的玫瑰花一樣罩在裡面,他的手不停地抖,手肘上青筋暴跳,一陣一陣的暈眩讓他有點犯噁心,一時說不出話。

「不鬆手是吧,好。」陸必行不喜歡跟人玩掰手腕,很快放棄了。

隨後,林靜恆感覺整個生態艙動了起來,被陸必行推著走了一段路,不知推到了哪裡,旁邊「嗡嗡」一陣響,「咣當」一聲強光刺入,林靜恆的瞳孔倏地一縮,跟一個工具機器人頭上頂的探照燈看了個對眼——青年科學家陸先生作為一個偉大的技術人員,絕不使用暴力,他指揮著一群小機器人,把生態艙的大半個機身拆了。

一隻手伸過來,擋住機器人頭上的強光,陸必行把幹完活的小機器人趕到一邊:「別照他眼睛,會傷害視力。」

一隻……手……

陸必行把隔離服脫了!

陸必行臉上不見了平時和煦的微笑,略有些上翹的嘴角綳得死緊,背光的瞳孔幽深,像兩個吸光的黑洞,然後他彎腰探身過來,林靜恆下意識地往後縮,狹小的生態艙卻不給他迴轉的空間。

陸必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觸手的皮膚燙得嚇人,但似乎還是完好的,沒到輕輕一碰就滾下一層皮的地步。

林靜恆說話時幾乎不動嘴唇,聲音壓在喉嚨里,似乎唯恐泄露一點病毒的氣息:「你瘋了嗎?」

陸必行看著他,覺得他真是很好看,就算在醫美髮達、人人都能靠臉吃飯的沃托,也一定算是比較出眾的,他的五官也許未必毫無瑕疵,可是每一處都彼此呼應得恰到好處,能讓人揣摩品味很久。

可是這麼精良的包裝,就包了這麼個玩意嗎?心那麼狠,那麼不講道理。

歷史書上講,在遠古那些生產力落後的年代裡,人們為了生存,必須得群居在一起,才能弄到起碼的生存物資,因此群體中的秩序總是大於人性,居高臨下的獨裁者們也從來都缺乏起碼的同理心,全憑自己的好惡與判斷一意孤行,彷彿他身邊的人是一群只會吃喝拉撒的動物,只要喘息,無悲無喜。

從這個特點來看,林將軍真是很有古典氣質了。

陸必行雙頰狠狠地咬著:「你才瘋了。」

他突然把林靜恆從拆了一半的生態艙里拖了出來——這在平時是不可能的,肆虐的彩虹病毒與狹小的生態艙幫了他好大一個忙,林靜恆兩條腿被只拆掉了一半的生態艙卡著,被他一拉,腰以上基本懸空,從方才就開始不停顫抖的雙臂肌肉完全不受控制,陸必行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半開的生態艙上,然後捕捉到了整個聯盟最刻薄的嘴唇。

「可能會被他打死吧?」陸必行腦子裡瞬間閃過林靜恆一腳把於威廉踹出血來的情景,然而隨即,胡思亂想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滌盪一空,他的意識飄了起來。

嘴唇是全身皮最薄、神經末梢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以前陸必行知道這個常識,卻從未意識到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先天性色盲的人第一次看見別人眼裡的世界,就像慣於說話聊天的人第一次在精神網上直接和人工智慧對話——無數火花順著他引線一般的神經呼嘯而過,炸得他眼前一陣一陣地發花,世界顛倒過來,習以為常的觸覺突然改變了定義,他曾經忽悠圖蘭時扯過的淡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原來這個人的嘴唇並不像他想像中那樣,像個冰冷昂貴的瓷器。

原來這麼柔軟,這麼灼人。

林靜恆整個人被那倒霉的生態艙卡著,頭往後一仰就要撞上生態艙,避無可避,一抬手肘狠狠地帶著陸必行按著他的爪子撞在了生態艙門上,趁著陸必行手一松,一把推開了他,憂懼與震驚像兩顆在他大腦里炸開的導彈,產生的「高能粒子流」海嘯似的轟然碾過,席捲了他的神魂。

兩個人驟然分開,隨即各自陷入詭異的沉默。

直到湛盧的聲音從機艙里傳來:「抱歉,我的精神網上會留有最近十天的影像記錄,之後會自動替換刪除,請問方才那段需要永久保存嗎?」

這一嗓子叫回了兩個魂。

陸必行的臉一下紅透了,乾咳了一聲,有些磕絆地說:「不、不用,謝謝……唔,湛盧,我有幾句話想跟他單獨說。」

「好的陸校長,」湛盧變成的機械手自動遠離了他們,臨走還留下一句評論,「您真的比先生禮貌多了。」

陸必行:「……」

在這方面贏了林靜恆,實在沒什麼好得意的。

他坐在地上,一隻手還不依不饒地攥著林靜恆的手腕,輕輕摩挲了一下,陸必行放鬆了雙腿:「喂,將軍,如果我之前是僥倖沒被感染,那麼有剛才那一下,這個僥倖應該已經不存在了吧?如果我沒被感染不是因為僥倖,而是當年東拼西湊時被彩虹病毒改變了體質,那我可能就是不會感染變種病毒,也沒必要隔離——不管是哪種情況,你都沒理由再趕我走了吧?」

林靜恆本來呼吸就很困難,被他兜頭這麼一句噎得夠嗆,咳了個死去活來,說不出話來。

陸必行嘆了口氣,爬起來掀開生態艙上面的蓋,把林靜恆解放出來,好歹讓他能坐著。

然後他搶在林靜恆對他破口大罵之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對方。

陸必行略微彎著腰,雙臂從林靜恆肩頭繞了一圈,交疊在他後背,低頭把臉埋在他頸間,深吸了口氣,慢慢收緊雙臂,像是纏住了獵物的蟒蛇:「將軍,你這一輩子,有重視的東西嗎?有拼盡所有都要守護的東西嗎?你說第八星系是個荒野,必要的時候考慮捨棄這裡的野人,可我覺得不對,對你來說,第七星系,第六星系……甚至首都星沃托,恐怕沒有什麼是『必要』時不能拋棄的吧?」

林靜恆無言以對。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星球、一個地方讓你魂牽夢縈,做夢都能聞到那裡泥土的氣味,讓你覺得這一生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終老在那的嗎?有什麼人……親人、朋友……甚至你明戀暗戀的人——我都不介意——可以讓你一直惦記著,讓你擔心自己離開以後他會過不好,所以不管怎麼樣,都要掙扎著回到他身邊,好好看他一眼嗎?」陸必行緩緩地搖搖頭,「其實沒有吧?林,我覺得你有時候只是聯盟上將當慣了,遇上什麼是,隨便盡一盡義務,萬一死了也就死了,問心無愧,對吧?連我爸那麼個人,都把結束亂世的期望寄託了一部分在你身上,但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想擔這個責任。」

林靜恆:「我……」

「我還沒說完呢,」陸必行冷冷地打斷他,「有問題課後再發言――你弄暈我,打算把我丟在機甲里自動返航,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英雄?還是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苟延殘喘下去也無所謂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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