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荊棘之路 第39章

監控畫面黑下去的時候, 機甲北京上正發出尖銳的引力警報, 林靜恆的心狠狠地一跳,隨即才意識到, 並不是基地的妖魔鬼怪把攝像頭嚇暈過去了, 而是他已經離開太遠, 那一點微弱的內網信號終於難以為繼了。

「我們受到引力影響,正在朝已知行星『索多』加速。」湛盧說, 「請注意索多的逃逸速度為65.8公里/秒, 屬於大引力行星,先生, 我建議立刻打開推動器, 是否開啟?」

「不, 」林靜恆的目光沒離開黑下去的屏幕,沉默片刻,他說,「報送坐標和引力波動, 我們現在偏離原始航道多少了?」

此時, 他們正在穿過一片未經標記的地帶, 此地已經接近第八星系邊緣,然而理論上說,仍屬於聯盟轄區之內,可諷刺的是,過去成百上千年里,這個星系中最活躍的探險家和測繪員是一幫黑市走私販。

走私犯們測繪航道圖, 只是為了活命混口飯吃,當然不會做多餘的探索,地下航道的測繪圖上只給出了安全航道的坐標,但偏離這個航道會發生什麼、遇到什麼,最遠躍遷距離是多少,則一概是空白,需要有人親自探路。

湛盧迅速為他報送了坐標區間:「無法估算我們偏離航道的角度,先生,我想我們已經在往另一個方向走太遠了,您在尋找什麼?」

機甲里的警報聲越來越急,已經接近歇斯底里。

這麼個節骨眼上,林靜恆卻順手回放了方才的監控畫面——陸必行好像跟旅遊勝地合影似的造型重新跳到他面前,那青年眉目舒展,眼神清亮,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在這麼危險的地方還能沉迷色相,人工智慧都快看不下去了,湛盧提醒他:「先生,引力正在增大。」

「唔,」林靜恆的視線沒有離開畫面,很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逼近『沙漠』行星帶了吧。」

「沙漠」,是大行星索多和第八太陽之間一片穩定的小行星帶,裡面有數百萬顆小星子,大顆的直徑幾百公里,小的或許只是塊一人高的石頭。

雖然這個行星帶整體相對穩定,但內里的小星子們並不老實,它們時時刻刻都在互相傷害、互相撞擊、再互相結成家族,不斷出生,不斷死亡。行星帶里還充斥著數不清的「彗星墳場」,幽靈一般沉睡在其中的彗星隨時會隨著引力變化涅槃,呼嘯著甩開長尾,鳳凰似的穿過沉悶的第八星系。

沙漠行星帶和一般物質稀薄的小行星帶不同,由於特殊的天文環境,這裡非常危險,又叫「死亡沙漠」,對於星際旅行者來說,是個有來無回的禁地。

湛盧的聲音在機甲北京瘋狂的警報聲里已經有些失真了:「先生,我必須提醒您,前方非常危險,重複一遍,非常危險,小機甲北京號不具備穿越『沙漠』的物質能力,您必須……」

林靜恆沒理他,將北京的防禦網推到最大,機甲周圍,細小的星塵微粒開始多了起來,緊接著,防禦網跳出了第一條撞擊警報——有小石頭撞上了機身。

「先生,這……」

「定位附近的躍遷點。」林靜恆打斷他。

湛盧被迫執行主人命令,同時,仍然忍不住說:「附近沒有躍遷點記錄。」

他話音沒落,機甲北京的導彈猛地推上軌道,林靜恆不由分說地開了火,直衝向前方迎面撞過來的星子群,大片的星子像棋盤上的棋子,被他撞灑了一片,它們瘋狂地彼此碰撞,撞出了熒熒的可見光,像是遠古傳說中太陽系的黃道之光,致命的碎片劈頭蓋臉地向北京涌過來。

北京的軌道變換靈活到了極致,林靜恆以讓人難以想像的精準操作躲開了一個又一個撲面而來的石塊,這機甲比他自己的身體還要靈便。

「先生,您這種行為有失穩重……」湛盧的聲音突然中止,一塊高速划過的巨石猛地擦過北京機尾,整個機身都跟著晃了晃,容易大驚小怪的小機甲北京尖叫起來,然而不等這一撞撞實在,湛盧突然檢測到了躍遷點的磁場,林靜恆立刻啟動了躍遷。

躍遷距離極短,目標點坐標不到半個標準航行日,幾乎眨眼就到了。

周圍那些濃稠而險惡的星子憑空消失了,在躍遷點強大的磁場排斥下,這裡幾乎形成了一個直徑約十幾公里的真空地帶,就像平靜的颱風眼。

北京終於閉了嘴,唯有方才震得人耳生疼的尖叫餘音好像還在,湛盧:「躍遷成功。」

林靜恆讓北京上了躍遷點所在的軌道,和它保持著相對靜止,飛進了這個奇異的躍遷點範圍。

「正在讀取躍遷點編號,編號是……」湛盧奇怪地停頓了一下,「一個單詞?」

「什麼?」

「躍遷點的編號是『驚喜』。」

這是個非法編號。

聯盟躍遷網中,每個躍遷點都有自己的編號碼,統一是由六位字母和三位數字組成的,代碼里包含了躍遷點建設時間、位置、是否民用、最大承載量和承載距離等等信息,有一套固定規則,即便是邊緣人士私設的躍遷點,一般也會遵照這個規則,只是在結尾打個星號而已。

這個位於小行星群里的躍遷點,無論是存在合理性還是它的存在方式,都和開玩笑一樣。

林靜恆的眼角輕輕地彎了一下,露出一點笑意,然而很快又消失,機甲內沒來得及放出來的保護氣體又被緩緩吸回去,他嘆了口氣,仰頭靠在柔軟的椅背上,目光穿過頭頂的熒光草,繼而透過機甲的精神網往外瀰漫,目力所及,儘是厚重的星雲,結著一層又一層、濃霧似的繭,極難觀測。

它就像個隱形的後門,偏要開在最危險的地方。

「先生,」湛盧沉默片刻,對他說,「躍遷點的場構築方式與聯盟如出一轍,推測始建於距今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之間,但我沒能查到相關資料。」

「你的資料被刪除了——他被軟禁的時候,他們要查你的資料庫。」林靜恆沒有收回目光,輕輕地說,「我不知道他是保險起見,還是那時就察覺到聯盟內部有問題。」

「您是說這個躍遷點是陸信將軍留下的。」

「136年,陸信繞道域外,從索多星附近的秘密航道殺進第八星系,好像從天而降,戰後為了便於管理,當時他用過的秘密航道都過了明路,轉成了正規的聯盟星際航道。」林靜恆說,「文獻上記載詳實,但我不信。那一戰我用不同的方法模擬過無數次,每次都有細微的誤差,所以我一直覺得這附近一定還有一個秘密躍遷點。」

湛盧說:「據我所知,陸將軍呈報給聯盟的戰役說明是經得起驗算的,後來也一直被烏蘭學院當成典型案例。」

「他那篇報道明顯是胡編的,糊弄聯盟軍委那幫紙上談兵的廢物,那上面還寫了他當日駕駛的重機甲是你。」

失憶的湛盧奇怪地問:「不是我嗎?」

「當然不是,長途偷襲怎麼可能會帶你去?你又費電又扎眼,在域外晃一下都能讓星盜們望風而逃了。他當時最多帶了你的機甲核,機身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多出來的那點偏差,正好是一次隱蔽的躍遷。」

又費電又扎眼的湛盧感覺到了來自主人的偏見,化為人身,委屈地站在一邊。

他們飄在那一小片真空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沉寂無聲的,時間彷彿已經靜止了。

林靜恆半躺在機甲里的軟沙發座位上,良久沒有言語,如果不是睜著眼睛,湛盧幾乎要以為他睡著了。漫長的太空軍旅生涯少見光照,即使已經離開白銀要塞數年,他的臉依然帶著那種太空軍人特有的蒼白,據說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環境會引發人類的不良情緒,伊甸園每周都會檢測並調節太空軍的激素與情緒水平,只有他堅持屏蔽伊甸園,像個固執得不肯融入人類社會的孤狼。

「我小的時候,一直想成為一個像陸信一樣的人。」林靜恆說,他重新打開基地的監控屏幕,翻找著其他鏡頭的視頻記錄。可惜基地的監控攝像頭太少,翻了半天,他只看到了各個角度的狂歡,卻沒能找到淹沒在燈火中的那個人,這幾乎讓他有點失落起來。

湛盧說:「就我看來,您的才華並不亞於陸將軍。」

「才華又不值錢。」林靜恆說,他孤獨地徘徊在隱形的躍遷點之間,在先人遺迹前,看著監控記錄里望著懸浮熱電站微笑的老人,「陸信是聯盟自由宣言的忠實信徒,他的信仰曾經堅固得像石頭一樣,他熱愛聯盟,熱愛新星曆文明,永遠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站出來,什麼時候該捨生忘死。」

湛盧抬起眼看著他,碧綠的眼睛顯出了些許懵懂的天真意味,讓林靜恆幾乎想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

他想:可我並不愛聯盟。

他對聯盟中的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都毫無眷戀,他對自由宣言嗤之以鼻,把白銀要塞和七大星系當成一個巨大的博弈場。

多年來,他一方面代表聯盟中央,對要求軍事自治權的各大星系施以高壓,一方面又暗地縱容、加劇雙方矛盾——

沒有軍事自治權的各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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