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荊棘之路 第38章

「陸總, 」懷特把一打寫廢的紙放在他面前, 「算不出來。」

陸必行看起來有點疲憊,眼底有一圈烏青, 不時在自己眉心和太陽穴一線按來按去。

空蕩蕩的工作間里, 那些不知疾苦的機器人像兵馬俑一樣無聲無息地陳列著, 死氣沉沉。

陸必行撐著額頭,翻了翻懷特的作業, 能量塔的晨光斜斜地打進工作間, 在他臉上投下一圈輕薄的陰影,他沉默了好一會, 久到懷特有種錯覺, 彷彿下一秒, 他就會把那一打演算紙一推,告訴他們結束了,以後再也不用做這種無用功了。

這樣的預判讓少年懷特有點惴惴不安,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惴惴不安的原因。

可是他提心弔膽地等了好一會, 陸必行只是平靜地問:「參考書都看了吧, 哪裡不懂?」

四個學生局促地對視一眼, 鬥雞粗聲粗氣地說:「哪都不懂。」

「哪都不懂是不可能的,」陸必行神色淡淡地把亂七八糟的草稿紙理成一疊,「除非書沒看進去。」

他平時與人說話,總是溫和中透著熱情,讓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種自己被全心全意重視的感覺,然而此時, 雖然對學生們依然稱得上溫和耐心,卻多少流露出了一點克制後的倦怠意味。

話說盡,事做絕,還是沒法打動的人,有可能真是披著人皮的石頭吧,從出生那天開始就死了,因此也並不在意肉身再腐朽一次。

工作間的大門一直敞開著,也一直空蕩蕩的。

陸必行目光掃過,非常失望,覺得自己的堅持有點可笑,也有點卑鄙——因為這個基地上空懸掛著一個看不見的死亡倒計時,他心知肚明,卻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牽扯白銀十衛,一定是重大軍事動作,即便林不打算拿基地當誘餌,基地這些三教九流的混混們也絕對不堪信任,而矛盾的是,他對這一點了解得清清楚楚,依然會妄想自己能用粗陋的燧石點著他們身上一點火種。

這個邏輯簡直是不自洽的。

「這幾個用到的數學模型都看不懂。」薄荷壯著膽子說,「連……連照著算都不知道怎麼把數代進去。」

陸必行回過神來,頓了頓:「唔,所以『已經達到初等教育相應水平』,還真是騙人的對吧。你們幾個初等學位證多少錢買的?」

懷特摳著手,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是買的,我就是……就是後來用不到,很多東西忘了。」

薄荷打斷他:「八十塊保真,教育局能查得到編號,再加兩百,能買來全套的申請材料。」

「貴了,」陸必行打開個人終端,抽出那本參考書,「信息學院原來的老院長說一百三十八就能辦全套,你被人坑了。」

「陸總,聯盟其他星系的初等教育涵蓋了所有經典的數學模型,」黃靜姝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等他們的孩子大腦發育到一定階段……當然,是正常的大腦,伊甸園就會把這些已知的結論從他們這裡灌進去,他們好像生來就會一樣。」

陸必行一抬頭,沖她射出兩道涼涼的目光:「你想說什麼?」

「遠古茹毛飲血的野人是人,一輩子沒出過大氣層的地球古人是人,我們也是人,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們和聯盟人也不一樣,他們生來就會的東西,是我們一輩子都達不到的成就。」黃靜姝說,「陸總,你用聯盟的初等教育水平來要求我們,不覺得這很不公平嗎?」

「不覺得,」陸必行皮笑肉不笑的一提嘴角,屈指彈開個人終端上漂浮的電子書,「你把了解一個初等數學的小模型當作成就嗎?這個看法很有趣。不過在我看來,已有的數學模型只是工具,和榔頭、鎚子、麻繩沒什麼區別,第一個發明榔頭的人可以稱之為『天才的成就』,那難道後來那些舉著榔頭砸核桃、砸腦殼的大猩猩也要來給這『天才成就獎』冠個名?」

他這話一不小心脫離了幽默的範疇,稱得上尖刻了,黃靜姝敏感地聽出了他話音里的火氣:「陸總,你……你怎麼了?」

「沒怎麼。」陸必行垂下視線,略微緩和了一下語氣,「數學書自己看吧,個人終端上的圖書館許可權開給你們了,用到的幾個經典模型都有很詳細的說明。有實在看不懂的點可以挑出來問我,但我不會領讀榔頭的安全使用說明,還有什麼問題?」

懷特吞吞吐吐地說:「陸總,那我們……這個作業還要做嗎?」

陸必行十分簡短地說:「做。」

「可是……」

「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有用的,你就去試著說服別人,說服不了,你就自己該幹什麼幹什麼。」陸必行說,「戰爭情況下,能源問題是重中之重,怎麼說也要解決,逃不過去。」

否則,就算是白銀九登陸,他們畢竟千里迢迢地從域外趕來,沒有落腳點和穩定的能源系統,也是個麻煩。

失望歸失望,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

四個學生十分機靈地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很識相地默默退到一邊,不再打擾。

「數學」兩字讓人覺得高不可攀,但「榔頭的安全使用說明」就顯得平易近人多了,大概是因為改變了心態,臨近正午的時候,終於沉下心來閱讀「說明書」的四個學生,好像第一次開始磕磕絆絆拼積木的幼兒,一邊分工明確地自學,一邊湊在一起低聲討論,有時候還罵罵咧咧幾句,吵吵嚷嚷地拼出了一個大概的脈絡。

陸必行沒管他們,很快,第一批機器人的維修程序已經校準完畢,可以放出去幹活了,只是機器人數量不夠,速度必然是慢,陸必行覺得,他最好把基地的能源系統規劃方案重新簡化一下。

就在他把第一隊機器人送到現場,轉身回工作間的時候,突然有人叫住了他:「陸……那個,專家。」

陸必行回頭一看,吃了一驚。

只見娃娃臉的周六,脖子上戴著兔骨灰的放假,先前斗得不死不休的豁牙老頭和瘸腿老頭,讓陸必行修多媒體的電影愛好老太太,總覺得鍋碗面積不夠大的胖姐……等等,一幫人都來了,不但自己來了,還帶來了一幫。

周六嘴角帶著淤青,衣衫不整,扣子飛走了一半,露出幾個被扯得變形的洞,脖子上不知道讓誰撓了一爪子,留下三道血痕,臉上卻帶著興奮的笑容,活像熊孩子剛砸完別人家玻璃,「得意凱旋」。

他身後,大約十幾個小青年被一根麻繩綁成了一串螞蚱,形象更為慘烈,有一位甚至連褲腰帶都不翼而飛,鼻青臉腫地拎著自己的褲子,一步一蹭地。

胖姐肩頭上扛著個重型的激光槍——大概是扣下扳機能轟飛一扇加厚鐵門的傢伙,鐵面無私地跟在旁邊監工,見那一串被綁來的螞蚱誰腿腳稍慢,就用上前用槍口杵上一下。

拎著褲子的那位被她打中手肘麻筋,猝不及防地一鬆手,現場發生了事故——

只見他的褲子飄然落地,露出兩條腿毛茂盛下肢……並一條畫著恐龍的四角褲衩。

陸必行和恐龍面面相覷片刻,一頭霧水:「請問貴基地這是……什麼風俗?」

「這幾個人都是自衛隊的,跟我一個排,」周六一邊說,鼻血一邊往下滴,他滿不在乎地伸手一抹,沒擦乾淨,還伸長了舌頭舔了幾下,含糊地說,「我今天早晨讓他們跟我來,他們不肯,我只好挨個跟他們決鬥。」

陸必行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一個非常復古的詞:「不好意思,挨個什麼?」

「決鬥,胖姐和放假他們都是見證人,」周六說,「誰輸了就要聽對方的,認對方當老大。」

陸必行點點頭,數了數麻繩上拴著的人頭,有點感佩地說:「這麼說你一上午打了十八場架,沒有敗績,真是英雄。」

周六傲然一笑,剛想擺手說「不值一提」,不等他把造型擺好,洶湧的鼻血就再次飛流直下,周六連忙立正仰頭,雙手捧起了自己決堤的鼻子。

陸必行目光掃過那一串麻繩綁來的「壯丁」,心想:「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所以我為什麼不趁著昨天的無敵狀態把他們挨個揍一頓?那麼文明幹什麼?」

這時,旁邊的放假直眉楞眼地替周六開了口,他說:「我們是來找你的。」

陸必行一愣。

「你昨天說,誰不想就這麼死的,今天到機甲站台來找你。」放假說,「我們來了,自衛隊服明天再開始穿行嗎?」

電影老太說嘀嘀咕咕地說:「我這麼大年紀,可不管幹活,我就是來看看。」

胖姐說:「我還要做生意,只能中午以前,午飯以後來一會。」

豁牙老頭猥瑣地笑起來:「咱們先修音響不行嗎?」

黑暗中碰撞過無數次的燧石終於迸出了微小的火星,這是基地第一批站出來的,一共三十四個人,儘管小一半是中老年人,而青年們則基本都是迫於周六的武力脅迫,一個個好像為了詮釋「歪瓜裂棗」而生。

但他們仍然是這漫無邊際的荒原之上,一點星星之火。

基地的居民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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