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荊棘之路 第37章

生物晶元的偽裝和隱形功能發揮到極致, 周圍所有背景都被虛化, 只剩下一個放大的巨型屏幕,三百六十度立體畫面的效果過分逼真, 合成了一個幾乎真假難辨的幻覺——彷彿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星際海盜、凱萊親王衛隊, 已經殺氣騰騰地近在眼前!

即便是在新星曆時代, 太空環境對於人來說,也屬於危險的極端環境, 走私販們在航道上跑貨運, 尚且算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每次都做好有去無回的準備——更不用提直面星際戰爭……雖然他們的對手並不覺得那個亂七八糟的照面配叫「戰爭」。

但對於沒有經歷過專業訓練、沒有強有力的伊甸園系統做依靠的普通人來說, 在真空中被剝奪精神網的創傷不亞於被人殺一次, 會帶來持續不斷的極度恐懼與焦慮——這也是自衛隊員們從空中下來以後, 立刻嘩變的原因。狂躁和暴怒是人們試圖控制恐懼的方式,能讓躲躲藏藏的小老鼠都露出猙獰的獠牙。

而此時,不辨真偽的空襲場景像點燃引線的火苗,頃刻引爆了那些被壓抑的恐懼和焦慮, 遊行隊伍中鬧得最凶的人, 恰恰是創傷最深的人, 這些人中的大多數當場崩潰,開始慌不擇路地到處亂竄,徒勞地試圖找地方隱蔽,然而民居民巷裡擁擠的建築只是在視覺上「隱形」了,實體還在,沒有消失, 亂跑的人很快撞在看不見的牆上。喪失理智的人已經無法分辨攔路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他們開始瘋狂地大喊大叫,困獸一樣,一遍一遍地撞向看不見的牆。

在人群中,強烈的情緒往往像瘟疫,會迅速傳播開,怒氣沖沖的人群驚慌失措,有人茫然地抱住頭,有人瑟瑟發抖地蹲在地上,有人開始大叫另一個人的名字,跌跌撞撞地循著記憶的方向狂奔,一頭撞在看不見的牆上,拚命扒著牆縫爬起來……

還有人扯著粗啞的嗓門,在喊「媽媽」。

立體屏幕上的視頻來自北京β星被轟炸時,一個正好能拍到導彈降落過程的路面監控,監控在南半球一個偏僻的海港附近,那片大陸人跡罕至。所以其實絕大多數的北京星人都和佩妮一樣,並沒有親眼看見他們被地獄吞噬的過程,他們是在莫名其妙的回春里一聲不響地消失的,死亡迅捷而平靜,像登出了一個不甚有趣的全息遊戲而已。

這可怕的末日圖景,都便宜給了巴掌大的小小基地。

視頻中導彈落下,膨脹的白光遠遠超越了音速,無聲地滾滾而來,吞沒了整個基地,與此同時,在晶元的作用下,身後隱約的機甲、人們腳下的路、遠處的建築……也全部消失不見了,身邊的人被變形拉長,皮肉好像沙子堆就,狂風一吹,就撲簌簌地隨風飛散,剩下一個驚惶的骸骨。

慘叫聲幾乎要驚動能源塔。

「啊!啊!」

視頻在最後的白光里結束,多媒體屏幕暗了下去,綻開了蓮花的待機畫面,接著,被高能粒子炮、大功率防護網、多媒體輪流禍害過一輪的能源系統哀叫了幾聲,正式宣布過載,除了機甲站的核心能源,其他地方全部斷電。

整個基地一片寂靜,醜態百出的人們瞠目結舌地或跪或站,還沉浸在噩夢的深淵裡。

即便用過生物晶元,陸必行也沒有試著同時影響這麼多人,大腦一時針扎似的疼了起來,他有些虛脫地扶了一把牆。

周六目瞪口呆地瞪著他:「那是……剛才那是什麼?」

「全息恐怖電影。」陸必行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槍的形狀,逗小孩似的在周六額頭上一點,隨後他抹去額前的冷汗,把剩下半碗湯喝完了,對周六說,「逗你的,不是電影,這是北京星被襲擊後留下的最後一段視頻記錄,近地軌道的守衛向聯盟求援時上傳的,我從你們廢棄的補給站里下載的。」

周六還沒從驚駭中回過神來,一臉懵懂地點點頭,憑著本能邁開兩條腿,跟著陸必行往外走。好一會,他才好像想起了什麼,半帶自言自語似的小聲問:「你為什麼要保存這段視頻?」

陸必行剛開始沒回答,周六以為他沒聽見,此時他莫名有點畏懼陸必行,沒敢再追問。

直到他們倆走出機甲站台,能遠遠看見癱成一團的遊行隊伍時,陸必行的腳步才微微一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因為我住在北京星。」

周六猛地抬起頭。

「我通過投資,在北京星上拿了長期居民身份,這些年一直在那生活。投資的錢建了一個學校,叫星海學院,招來的都是些不大成器的小崽子,開學第一天就把老師集體氣走了。我有很多學生在北京星上,還有很多朋友——」陸必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能源塔被大氣層過濾過的光柔和地打在他臉上,他像是發了會呆,繼而輕輕地搖了搖頭,問周六,「怎麼,你以為我也是個星際流浪漢嗎?」

周六說不出話來——他只聽說這夥人里有個叫獨眼鷹的軍火販子,臭大姐的機甲就是從他那買的,至於是什麼樣的軍火販子、住在哪、為什麼會在星際漂泊……周六沒跟著臭大姐他們上天,也沒接觸過獨眼鷹,對這些都不大清楚。

他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陸必行他們也是居無定所的星際浪客,未曾在這個星系任何一處天然的土壤中扎過根,是被臭大姐「撿」回來的同類。

周六訥訥地張了張嘴:「我剛才跟你說……我剛才在、在那個工作間里說……我……」

他剛才在工作間里,輕描淡寫地對陸必行說過,當時地下航道的走私販們察覺了域外的風聲,集體決定三緘其口,不向任何人透露消息。

陸必行偏頭看了他一眼:「唔,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剛才還爬牆跳窗給我送早飯。」

周六說不出話來。

說來也奇怪,假如一個人活潑開朗又講義氣,那麼當他和另一個人成為朋友時,就很容易把朋友的仇恨當成自己的仇恨,朋友的痛苦當成自己的切膚之痛……好像一點也意識不到,就在不久以前,這個人對他來說,還是「非我族類,死了活該」。

「既然現在知道了,下次注意不要在我學生們面前說漏嘴。」陸必行嘗試了一下,方才歇菜的電力暫時無法恢複,基地那走音的音響設備熄了火,他只好清了清嗓子,走進人群里。

「剛才我用個人終端調試多媒體,不小心點開了前一陣子北京β星被域外海盜轟炸的實景。」陸必行說,「嚇著大家了,不好意思。」

東倒西歪的自衛隊里,除了瘋子的發泄聲,就是一片死寂,突然有個能正常說話的人,大家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走了。

一個差點被嚇瘋的自衛隊員正在經歷應激反應,用力捶著旁邊的牆,捶得拳頭一片血肉模糊。陸必行突然用快得看不清的動作,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生物晶元加持過的力量遠超過正常人,自虐的人「嗷嗷」亂叫地猛烈掙動,被捏住的右手仍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聽我說,」陸必行彎腰看著他的眼睛,把語速放慢,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聽、我、說。」

自虐的人睜大了眼睛,片刻後,他的瞳孔好像也放大了一點,竟然真的在他穩如巨石的話音里不動了。

「第一,機甲你們已經買了,」陸必行說,「一件事如果不能在發生之前阻止,事後說什麼也沒用,回頭看看你們的機甲庫和軍備庫,諸位已經是武裝分子了,不管你們願不願意承認。」

「第二,不要想著去炸毀機甲庫,」陸必行從自虐的人那雙眼睛裡看到了微弱的神智,於是放開了對他的鉗制,緩緩直起腰,接著說,「機甲是為戰爭設計的,即使用激光槍打上一天,最多也只能刮花一層漆而已,機甲需要太空級的武器才能破壞,而銷毀的瞬間會產生劇烈的能量波動,殘骸永遠也無法憑人力處置乾淨。如果你在同一時間把整個基地的機甲都毀掉,爆發的能量等於向第八星系的星盜發出邀請,告訴他們晚餐在這。」

「第三,請諸位補一課近代史,」陸必行環視人群一周,那些面孔無論男女老少,統一的特點就是丑,涕淚齊下、愚昧無知,「凱萊親王衛隊當年被聯盟軍趕出第八星系,就是因為他們忽略了地下航道,阿瑞斯馮是個瘋子,不是傻子,同樣的錯誤他不會犯兩次,徹底佔領八星系後,一定會對星系內外的地下航道來一次徹底清理,諸位『武裝分子』,你們被發現的那天不遠了。」

陸必行腳下,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彪形大漢縮脖弓肩,一隻手緊緊地攥著脖子上的吊墜,聽了這話,大漢哽咽出了海螺號似的「嗡嗡」聲,陸必行順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到時候你們會像剛才一樣,再死一次的。」

他這一番話說得四下一片悄無聲息,片刻,有些人狼狽地緩緩爬起來。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陸必行叫住他們,「不想就這麼死的,穿好你們的自衛隊服,明天到機甲停靠台來找我,好嗎?」

沒有人應聲,沒有人接他的話,沒有人在叫囂去找臭大姐算賬,也沒有人再嘲笑他了——最先站起來的人一臉麻木,可能是聽天由命,也可能是哀莫大於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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