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失去了水分和陽光

有許多次,他就那麼守株待兔地站在中醫學院門口守望著,更多的時候,也就是一種守望。這樣的守望成了他在那最失落的日子裡的一種生活內容,而多數的時候,他都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章衛平回城後的日子過得很沒有滋味,如同一顆生長在田野里的高粱,突然間失去了水分和陽光,顯得蔫兒不唧的。

他的工作單位是省建委的機關,每個機關辦公室裡面都擺放著四五張桌子,每張桌子後面都坐著長相各異、但神情卻相似的人,這些人被人們統稱為機關幹部。章衛平自然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章衛平每天早晨八點走進機關大樓,晚上五點離開,日復一日,這就是他的工作。幾個月之後,章衛平的臉就白了,是那種沒生氣的蒼白,說話的聲音也變小了,不像他在農村的時候,不管是面對擴音器,或者是台下的若干農民,都是需要他放聲高亢的,在農村那裡天高地闊,需要他嘹亮的聲音,那時,他是盡興的,也是激情的。

沒想到的是,他這麼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城市,農村本來就不屬於他,他是屬於城市的,他只能在城市裡生活了。

他回城後曾經和父親有過一次談話,那時他剛回城不久,還沒有到建委報到。父親章副司令就快要離休了,這一陣子父親心情很抑鬱,也有一種失落的感覺。於是父親就很懷舊,六十多歲的父親,已經到了懷舊的年齡了。

父親說:你呀,不應該從農村回來,不讓你當幹部了,你就當個農民嘛,有啥了不起的。農民多好哇,也不用退休,只要還有點兒力氣,就能種地鋤地,最後死在田地里,那樣的日子才是人過的。

父親一提起農村,臉上就呈現出極其複雜的神情,有嚮往、有熱愛,當然也有幸福,但現在更多的是一種無奈。父親十幾歲離開農村,然後打了幾十年的仗,父親那時的戰爭是農村包圍城市,他一直在和農村打交道,那時部隊的骨幹力量也大都是農民出身,其實父親這一輩子一直在農村和農民打交道。就是部隊進城,在沒有仗可打的日子裡,他管理著隊伍,相對來說,也是一個半封閉的部隊大院生活。軍人是什麼,那是泥腿子翻身當家做主的一群人,所以父親生活在這些人當中顯得很有生氣,也遊刃有餘。現在父親就要離開這個集體,註定了要過那種散兵式的生活了。父親終於感到了失落,是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情,父親的目光中就有了許多焦灼的東西。

其實父親才六十多歲,他對生命的理解是,六十多歲正是人生最成熟、最輝煌的時候,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離休報告被送到了軍委,然後他等著一紙命令,就真正地離休了。

父親此時的心情和兒子章衛平的心情如出一轍,都有一種被生活拋棄的意味。章衛平何嘗不想紮根在廣大的農村,大展自己的青春年華呢。是現實中的形勢讓他失去了這樣的機會,他懷戀從大隊民兵連長成長起來的日子,以及他在農村美好而又真摯的初戀。那樣的日子讓他刻骨銘心。

也許他的身上繼承了父親身上許多不安分的基因,父親十三歲扔掉放牛鞭,投奔了革命隊伍,父親那時的心裡肯定是充滿激情和嚮往的。他十六歲離開學校,毅然決然地要去越南,支援越南人民抗美的游擊戰,當然他沒有得逞,他只能去農村了。他的心裡仍然燃燒著火一樣的青春豪情,正當他一路高奏凱歌奔著自己的理想前進的時候,猛然間他發現,前方的路斷了,他只能另尋出路。

在機關工作的日子裡,他找到了生活節奏,卻找不到自我,他只能把身子耗在小小的辦公室里,接聽電話,填各種報表,然後大家聚在一起沒完沒了地開會,會議的內容,他一離開辦公室就全部忘光了,只剩下開會時的場面,那是怎樣一種場面呀,喝茶的,看報紙的,小聲交頭接耳的,還有拿著記錄本胡寫亂畫的。他知道,每個人都沒有把心思放在這種會議上,都各懷著心事打發著上班內的八個小時的時光。

章衛平在機關里生活,有一種上不來氣的感覺,他壓抑、難受,恨不能推開窗子沖著窗外大喊大叫幾句。

辦公室里的於阿姨,已經坐了大半輩子的辦公室,她對機關的一切是早就遊刃有餘了。於阿姨的鬢邊都生出了一些白髮,於阿姨的辦公桌是和章衛平的辦公桌對在一起的,她每天都要無數次地和章衛平面對面。

於阿姨最大的愛好就是織毛線活,這時辦公室的門一定是要關上的,那些毛線就放在抽屜里,在織活時,針哪線呀地就從抽屜里拿出來,如果有領導突然進來,或者有人到辦公室里辦事,於阿姨手往下一放,肚子往前一腆,那些毛線就人不知鬼不覺地被關在了抽屜里。

於阿姨織毛線活時很利索,一邊說話,一邊工作,兩不耽誤。她的辦公桌上還放著展開的材料,以及各種機關報表,筆是擰開的,橫在桌子上,只要她把手裡的毛線活一放,馬上就變成了勤奮的工作者形象。

她還是個熱心的人,章衛平剛來機關工作不久,她就和章衛平混得很熟了,並深諳章衛平的私人生活。

她說:小章,你都二十大幾的人了,咋還不搞個對象呢?我可跟你說,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章衛平望著眼前的於阿姨,愣愣地看著她。

於阿姨又說:你有沒有對象我一看就知道,你看你平時連個電話也沒有,下班了也不著急回家,也不往外打電話,你還說自己有對象?

於阿姨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

於阿姨還說:小章啊,你和我兒子一樣大,我兒子都結婚兩年了,我都快抱孫子了,明

年我就退休了,回家抱孫子去了。你看你條件多好哇,父親是部隊的高幹,本人呢,又是黨員,又是幹部,你現在是副科吧,才二十多歲就干到了副科,還當過公社一級的幹部,我都要退休了,才享受個正科待遇,你比我強多了,以後你肯定很有前途,退休前幹個廳長、局長啥的肯定沒回題。

章衛平聽了這話,只能蒼白地沖於阿姨笑一笑。

於阿姨的熱情受到了鼓勵,她馬上又說:小章呀,你要信得過我,過兩天就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也是機關幹部,她也是幹部家庭,只不過他父母沒你父親官大,不過這也不要緊,幹部家庭的孩子嘛,肯定有共同語言。

章衛平不置可否地又笑一笑。

於阿姨又說:你看你這孩子,還不好意思呢,有啥不好意思的,現在都八十年代了,都快實現四個現代化了,你還不好意思,真是個好孩子。

於阿姨說完這些話後,章衛平就把這件事給忘了。突然有一天下班前,於阿姨神秘地沖章衛平說:小章,你下班時別急著走,有好事。

下班的時間到了,別人都走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和於阿姨了,他以為於阿姨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便等著。於阿姨不緊不慢地看了看手錶,這才把手中的毛線活放下,站起身來,神秘地沖章衛平說:等一下兒,我就回來。

於阿姨出去了,很快就又回來了,她的身後多了一個姑娘。姑娘二十多歲的樣子,長得很清純,看見章衛平時還紅了臉,然後就讓於阿姨按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一直低著頭,用手捻著自己的衣角,再也不想把頭抬起來的樣子。

於阿姨就說:小章,這就是我給你介紹的對象,她姓王,叫王娟,在衛生廳工作,父母都是衛生廳的幹部。

說完這些,又沖王娟說:小娟,小章可是我們機關的好小夥子,你可別錯過這樣的機會。情況我都跟你介紹過了,你們談吧,我先走了。說完背起包,走到章衛平身邊時,還愛撫地拍了一下兒章衛平的肩膀道:你是小夥子,主動一些。

說完意味深長地笑一笑,打開門,又把門重重地關上,於阿姨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

屋裡一下子就剩下了兩個人,直到這時章衛平才認真打量眼前的王娟。他看王娟第一眼時,並沒覺出什麼,他仔細去看時,就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相識他說不清在哪兒見過她,待他又打量王娟時,他的眼前就浮現出了李亞玲的音容笑貌。眼前的王娟很像李亞玲,並不是長得有多像,而是神情,還有身上那個勁兒。記得在放馬溝大隊辦公室時,他和李亞玲坐在爐火前,李亞玲也是這個樣子,神情靦腆,臉紅紅的,眼睛卻含著水一樣的東西。此時,章衛平面對這一切,他竟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章衛平不說話,女孩子似乎就沒有說話的打算,章衛平點了支煙道:你叫王娟?

王娟就點點頭,手離開了衣角,眼睛望著地面的某個角落。

章衛平又說:你在衛生廳工作?

王娟又點點頭。

問完這些時,章衛平似乎就沒有話要說了,眼睛虛虛地望著王娟,在王娟的身後,李亞玲的影子深深淺淺地浮現在他的眼前。那是他美好而又純凈的初戀,不過,這一切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這時王娟說話了:於阿姨把你的情況都介紹了,我感覺挺好的。

王娟說完這話時,才快速地瞥了一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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