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物換星移幾度秋 第九章 曲中聞折柳

宣德九年臘月初八

朱瞻基御門聽政後匆匆趕往乾清宮,乾清宮彩燈高掛、紅毯鋪地,金色的殿堂內四處皆是雕龍畫鳳流金的彩繪和流蘇,一字排開的金龍大宴桌前各宮宮妃主位早已在此候駕。

隨著一聲:「皇上駕到!」

花紅柳綠的眾妃在皇后的帶領下請安行禮高呼萬歲,朱瞻基心情甚好,「都平身吧,今兒是家宴,諸位愛妃不必拘禮。」

「謝皇上隆恩!」

朱瞻基坐在金台上單設的金龍大宴桌上抬眼向殿內望去,離自己最近的左手處是皇后的大宴桌,只是這一桌上除了皇后竟然還坐著賢妃。

他微微有些訝異,但是看到若微面上的怡然與賢妃眼中的淡定隨即放下心來。若微終究是若微,雖然前幾日兩人因為蟋蟀之事鬧的有些不痛快,可是絲毫沒有影響她在處理後宮事務時應有的大度與包容。她終究是襯的上母儀天下這四個字的。但是朱瞻基又覺得稍稍有些遺憾。若微對吳雨晴的包容與豁達,總讓他覺得少了些什麼。

歌舞樂起,十二名身穿綵衣的舞伎展示著曼妙的舞姿,樂人們輪番彈奏的琵琶、古琴、箏、簫、笙等樂器,撩撥起滿室的春意。

樂音稍歇,一位身穿淡碧絲衫的少女懷抱琵琶立於大殿正中,姿態嫻雅如同天山上的一株雪蓮,在身著華美宮妝的六宮后妃環簇當中絲毫不見遜色,反襯的她清麗出塵隱隱透露出絲絲的書卷氣息。

在眾人秉息注目之下,她手指輕撩拂過琴弦,沒有想像中的悅耳動聽,略顯枯澀的音色在琵琶重重跌跌華麗的旋律下竟是那樣突兀。

朱瞻基微微擰眉,掃了眼皇后又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女子,心中暗想她雖然勇氣可嘉但這個技藝比起當年的若微卻是差的太遠了。正在暗自思忖,只聽見琴弦「呯」地發出斷裂的聲音,輕微而黯淡,瞬間,那殷紅的顏色在她纖細的手指上虛弱地盛開,宛如一朵幽靜的紅梅。

她面色蒼白怔怔立於殿中央,忘記了請罪也忘記了跪拜。

「大膽奴才,失了手還不趕緊退下!」負責禮宴的管事太監立即出言喝斥,朱瞻基遠遠地看著她倒覺得十分有趣,「罷了,是新入宮的樂人吧,恐是沒有經過此等大場面,一時心慌失了分寸,讓她下去療傷吧!」

「謝皇上恩典!」管事太監立即跪謝皇恩,而那名女子依舊不為所動,在眾人紛紛側目低聲議論中,她懷裡的琵琶悄然滑落,忽地從袖中抽出兩柄彩扇,沒有樂聲相伴,就這樣清吟著一首鳳陽小調,時而抬腕低眉,時而輕舒雲手……玉袖生風,典雅矯健。手中扇子時而合攏握起時而展開。好似筆走游龍巧繪丹青;又似流水行雲若龍飛鳳舞。一時之間令人目不暇接,彩扇展開飄逸之極若仙若靈,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一個舞動的精靈彷彿從夢境中走來。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

不知是誰為她以琴音相和,而她借勢又低吟起李白的《長相思》來,舞蹈如此出人意料,歌詞又如此讓人與之共鳴,一時之間無人叫好也無人妄議,彷彿乾清宮的家宴成了她一個人的獨舞。

此情此景,倒讓朱瞻基有些恍惚起來,他怔怔地低聲吟誦道:「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裊裊秋煙里。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

他彷彿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秦淮河畔大夫第巷子深處,在許彬府上那隻飄於池水之上的小船內,有一位佳人也如今天這般,只是她當時是以搖擺不定的小船為舞台,同樣一襲碧色衣裙,只是她跳的是漢唐名曲《踏歌》。花間月下碧波之上,裙袂當風,簪花如雨,丁香笑吐嬌無限,那日的情景即便是唐代的霓裳羽衣舞也難有她的驚世風采。

醉眼神魂自迷亂,眼前這個女子如同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一向自認坐懷不亂在美色面前極有定力的宣德皇上朱瞻基也不禁心神微盪起來。

從臘月初八夜裡開始,洋洋洒洒的大雪把京城籠罩在一片瑩光潤白的琉璃世界中,初九一大早,皇后孫若微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換上一件乳白色錦緞大紅綢里的滾毛邊斗篷,內穿銀白色滾藍邊綉竹葉紋襖和白色繡花棉長裙,鬆鬆地挽了一個墜馬髻,手提纏絲繞翠的小竹簍就悄悄來到御花園。

因為起身太早,整座宮殿似乎還在沉睡當中,穿著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走在整潔如同白緞子一般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小巧的腳印。

這腳印一直通向那散發著淡淡幽香的紅梅深處,不假她人之手,她踮起腳尖,伸出纖纖玉手輕捏花瓣,一邊採摘一邊自言自語道:「對不起了,梅兄。因為要趕著做這一季的胭脂,所以就只好得罪了。不過若是現在你們不被我采了去。不管是被其她人折去插瓶,或者是隨風而逝,落在雪地里被人踐踏,命運都何其堪憐。而我把你們采了去,一片片挑出來和著夏季存下的竹尖上的露水磨成了泥調進上好的蜜糖,再放進香檀盒裡慢慢蒸,幾個時辰過後再取出來時,就是一盒上好的胭脂。那個時候,即使這御花園裡的花都開敗了,你的嬌艷還是永存於世間,這樣豈不更好?」

清冷的琉璃世界中,紅梅樹下,獨她一人悄然而立,人面梅花相映成景。偏她臉上笑靨如花,原本絕色的容顏,一笑之下更是耀如春華,塵世間的萬芳諸艷在她的一笑之下皆成俗物!

當她兩頰笑渦霞光蕩漾手提滿載紅梅的竹簍回到坤寧宮的時候,卻發現天地之間彷彿已經變色。

自湘汀以下,十二名大宮女,六名管事太監連著常德公主均驚惶失色地站在院中愣愣地看著她。

「這是怎麼了?」她解下斗篷丟給湘汀隨即步入西殿。

「母后」!常德公主如驚弓之鳥一下子撲進了她的懷裡,「一大早,您去了哪裡?害我們在這坤寧宮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個底兒掉,還以為您跟父皇鬧彆扭,有什麼想不開的?」

「痴兒,說的什麼傻話?」若微將竹簍放在書案之上:「瞧,母后一早去采梅了,母后不是答應過你,要教你做胭脂嗎?」

「真的?」常德公主長長鬆了口氣,依在母親懷裡,又乖巧的從侍女手中接過手爐塞進若微手裡。

「母后不冷!」若微用手輕輕撫過女兒的容顏,「用過早膳了嗎?」

「還沒有!」常德公主面上微紅,「其實,馨兒早上起來連臉還沒洗呢!」

「啊?這還了得,大明的公主怎麼如此不顧及儀態?」若微立即喚來隨侍的宮女,「快去侍候公主潔面梳頭,一會兒收拾妥當了就在西殿傳膳。」

「是!」

若微坐在書案前用玉杵細細搗著剛剛采來的花瓣,不時的用長柄銀勺從青花纏枝密封罐子里舀一勺夏秋之季從竹葉上收集起來的露水,也不知過了多久。湘汀催了好幾次說早膳已經擺好,可是她依舊紋絲不動,彷彿手中的事情是一件片刻也不能耽擱的大事,直到花瓣與蜜糖全都調好成了稠稠的膏體,這才分在十幾個格子的香檀盒裡,又交待湘汀在西殿內燒水的小爐子上換了蒸籠,把香檀盒放在上面熏蒸。

於是頃刻間,整座坤寧宮裡香氣遠飄馥郁芬芳。

湘汀端著紅漆盤,上面是純黃釉瓷製成的造型纖秀精巧並飾以牡丹花彩繪的燉盅,「昨兒夜裡睡的遲,今兒一大早又跑去御花園的雪地里吹冷風,忙了一上午,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只顧著那這盒子胭脂。娘娘這是怎麼了?不擔心自己的身子,也不替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想想。」

若微不急不惱,靜靜地聽著她嘮叨,等著她掀開蓋碗看了一眼,「怎麼是這個?」

「娘娘!」湘汀嘆了口氣,揮手讓其她宮女退下,這才壓低聲音說道,「昨兒夜裡皇上是納了新寵,可是這也算不得什麼。今兒一早就巴巴地差金英送來了這碗蟲草燉海參,說是昨兒在前頭殿里用膳的時候,彷彿聽著娘娘咳嗽了幾聲,特意讓御膳房給娘娘做的。皇上還說冬蟲夏草性溫味甘,有止咳化痰之功效。這湯里除了鮮活海參,還有赤肉、龍骨、水鴨和朝鮮進貢的人蔘,湯味最是清香爽口,囑咐娘娘一定要趁熱喝了。」

若微接過金燦燦的勺子在湯碗里攪動來攪動去,卻偏偏沒有要喝的意思。

「娘娘!」湘汀又端上一碗燕窩冬筍雞絲粥。

若微笑顏微綻,拉著湘汀說道:「還是湘汀姐姐對我最好!」

湘汀嘆了口氣,立於下首看著若微將一大碗燕窩粥喝完,偷偷抬眼掃著案上那碗漸漸沒了熱氣兒的蟲草燉海參,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想要勸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湘汀,昨晚那個女子叫什麼名字?去查查她的底細!」若微將碗向前一推,身子有些綿軟地靠在椅上,神情凝重帶著一點兒孤媚,唇邊勾起一絲迷離的淺笑,讓人有些難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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