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月若無恨月長圓 第七章 塵埃初定時

皇太孫府宜和殿內,胡善祥懶懶地歪在榻上,用手指輕輕從案上的碟子里夾起一顆梅子放在口中含著,面上的表情十分怡然。

「娘娘!」慧珠自殿外進來,手裡捧著一個妝匣,而身後跟著的兩個小太監各抱著幾匹紗絹。慧珠恭敬說道,「宮裡賞的雲霞紗絹,說是讓娘娘添些夏裳。還有賢妃娘娘賜的這一季的胭脂水粉。」

胡善祥擺了擺手,隨口說道:「這些東西,或是入庫或是分給各院,你作主便是了!」

「是!」慧珠轉身吩咐著:「都先下去吧!」

眾人退下,慧珠這才挨著胡善祥坐下一臉關切道:「殿下多少日子不來了?妹妹可曾想過這裡面的緣故?」

胡善祥將口中的梅核吐出,輕嘆著:「殿下的心思我是越來越看不透了。面上和顏悅色,可是心呢,冷的像塊冰。原本自那次風波之後,以為殿下再也不會踏入這宜和殿半步。可是沒成想,初一、十五,按例他還是來的。雖然是和衣而卧,但在寢間也會說些知冷暖又體貼的話來。可是最近,又如故了。罷了,反正宮裡也有胎訓,現在有了身子,不便侍寢,原本他來與不來,都沒有區別……」

「妹妹好糊塗!」慧珠拿眼掃了一眼殿門口,見四下無人這才輕聲說道:「那邊呢?這肚子都高高的挺起來了,可殿下不還是一天兩次地往那邊跑?這厚此薄彼也太明顯了!不管怎麼樣,您還是這太孫府的嫡妃,正經的主子,就算是做給奴才們看的,也不能如此呀!」

「姐姐!」胡善祥彷彿有些不悅,她用手輕輕撫著已經顯懷的肚子,冷冷地說道:「罷了,我現在是有子萬事足,殿下來與不來又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只要腹中的孩兒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慧珠的唇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幽幽地嘆了口氣,「妹妹可曾想過,如今你與孫若微皆懷有身孕,若是你先產下男胎,既為長子又是嫡出,這身份自然是正之又正,管她再生男生女都不能撼動你的位子。可若是妹妹這一胎生的是女兒,而那邊生下的偏是長子,那妹妹說,這情勢又當如何?」

一語驚醒夢中人,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胡善祥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這個太孫妃一直就搖搖欲墜、並不安穩,也忘記了那個孫若微時時帶來的威脅,此時她的臉上籠著一片愁雲,喃喃地低聲自語:「先不管男女,姐姐應該知道妹妹此胎比那邊晚了一個多月,怎麼可能搶先生下長子呢?況且……」

胡善祥看著慧珠,生生咽下去後半截話,如今在這皇太孫府中孫若微更是不能出半點岔子的,要是想法子讓她落了胎、流了產,世人都會懷疑到自己頭上,以往積攢下來的賢名也將付諸東流,皇太孫更是會將前兩次的新仇舊恨一併與自己清算乾淨,如今情勢才真叫人為難,實在是進退惟谷。

慧珠湊到胡善祥耳邊低語片刻,胡善祥眼中竟是驚異之色,她手指輕顫,難以置信地盯著慧珠,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微乎其微地從嗓子眼中擠出幾個字,「讓我想想,好好想想!」說著便閉上眼睛,身子歪在枕上,彷彿睡著了一般,在她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是波瀾四起的心緒,久久難平。

太子宮內,兩座比鄰而居的殿閣,是太子妃專為胡善祥與孫若微而設的產房。八月十五風波停息之後,太子妃即差人將兩人接到太子宮,每日里聆聽胎訓,由太醫問診,衣食住行處處妥貼。

初冬時節,隨著太子宮內嘹亮的哭聲,兩個女嬰一前一後來到人間。

這哭聲慰藉了狂燥不安、聖躬不愈的朱棣,雖然是兩個女娃,但卻是嫡孫朱瞻基的血脈,所以朱棣依舊十分寬慰,孩子剛剛滿月,朱棣便被下旨冊封這對玄孫女為順德、常德郡主。

當胡善祥再次回到宜和殿內,懷裡抱著小小的順德郡主,她和朱瞻基的長女時,眼淚便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慧珠在旁看了,也心酸不已。

是的,為了爭一個長子嫡出的事實,她命人配了催產丹,讓胡善祥偷偷服下,這樣胡善祥懷胎未及足月便搶在若微之前生產。

只是生下來的卻偏偏是一個小的可憐的女嬰。

這個事實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此她們即被逼到了懸崖之邊。

「姐姐!」產房內的胡善祥從慧珠的神情中猜到了,她搖了搖頭:「現在不要,現在還不是時候!」

慧珠愣住了,當時不是商量好的嗎?如果胡善祥頭胎生的是女兒,那就想盡辦法讓若微的孩子夭折,管不得她生的是男是女,為了保險起見都不能讓她順利生產,怎麼事到如今妹妹反而改了主意。

胡善祥盯著懷中的嬰孩兒,只喃喃地重複著「現在還不是時候!」

慧珠心中默念,半晌之後彷彿漸漸明白了,就算孫若微此番生下兒子那又如何?就算是母憑子貴又如何呢?想改立嫡庶的關係也要看時機吧。

至少現在還不會。因為現在這「嫡」也還只是太孫妃,離皇后之位還隔著太子妃,差的遠呢。在未來的日子裡,有的是時間可以改變這一切。如果此時貿然在太子宮內涉險行事,萬一行差一步露了馬腳,恐怕連這太孫妃也要白白拱手相送。

是的,還不是時候,慧珠點了點頭。

而當幾日後,孫若微也產下一女的消息傳來之後,她們才真正安心,天佑吉人,看來她們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

乾清宮東暖閣內,鋪著金色雲紋的大紅地毯,滿室皆是耀眼的紅黃二色,在午後驕陽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華美。南窗根底下是一排暖炕,上面擺著炕桌和熱氣騰騰的茶盞,而此時炕上卻空無一人。

在西牆下是金漆紫檀帶靠背的雕花大龍椅,上面鋪著明黃色的褥子,左右各是兩個黃色的方墩扶手,頂上是綉著金龍、垂著金色流蘇的華蓋。

朱棣坐在當中,彷彿是在假寐,只是當殿外的小太監悄悄入內與立於聖駕身側的馬雲使了個眼色時,朱棣便猛地睜開眼問道,「都來了?」

「是,戶部尚書夏原吉、兵部尚書方賓、刑部尚書吳中、吏部尚書蹇義、大學士楊榮皆在殿外候駕!」馬雲回道。

「宣!」朱棣端然穩坐,靜靜地注視著門口。

當大臣們跟在小太監身後一一入內,行了君臣之禮分列兩旁時,朱棣才開口說道:「阿魯台果然是不想讓朕過幾天安穩日子,才消停了沒幾天又來鬧事,戰報你們都已經看過了,朕欲再次親征漠北,今兒召你們過來就是議一議,早些定下行程!」

說到此處,朱棣把目光投向了戶部尚書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天子親征,動輒就是數十萬大軍,這兵馬一動,糧草先行,而庫中的存糧與國庫的戶銀,因為修建北京城和連年的征戰早就不復從前。在太平時期因為他的精打細算才可勉強應付,若是應戰,夏原吉太清楚不過了,銀兩、馬匹、糧草皆是空乏,一時半刻上哪裡去給皇上變銀子去?

朱棣見他不語,索性問道:「原吉,昔日你跟在朕身邊,朕隨口一問,這天下的納稅戶口、各州府庫、人丁田畝、賦稅納貢,你皆對答如流,今兒是怎麼了?啞了?」

夏原吉立即起身回話:「回聖上,如今戶部存糧與銀兩皆夠維護日常開銷,若是應戰……馬儲蓄實為不足,一時之間難以籌措,臣乞聖上……」

「什麼?軍馬儲蓄不足?」朱棣沉了臉,「你是戶部尚書,管著天子的錢袋子,如今朕要用錢,你卻說儲蓄不足?」

「陛下息怒!夏大人也是出於對朝庭的維護,臣雖主管刑部,也知道江淅與山東等地連年天災,這兩年的稅收少了好幾成,夏大人也確是為難。」刑部尚書吳中出言相勸。

吏部尚書蹇義與兵部尚書方賓也從旁勸慰,眾臣的意思皆是勸阻朱棣暫緩北征。

朱棣初時靜靜地聽著,隨即便冷冷說道:「今兒召你們來不是議該不該出兵,而是讓你們出謀獻策,如何戰之即勝。兵部、戶部應是竭力備好物資,隨時準備大軍出征!」

天子一言九鼎,此語說的甚是明白,就是召大家來是商量怎麼把仗打好,而不是該不該去打這場仗。

朱棣此語一出,眾人不再開口,東暖閣內一時靜悄悄的,呼吸聲皆可相聞。

然而,誰也沒想到一向少言寡語的戶部尚書夏原吉再次開口啟奏:「聖上,歷年征戰師出無功,軍馬儲蓄十喪八九。如今災眚迭作,內外俱疲。況聖躬少安、尚須調護,乞遣將往征,忽勞車駕……」

叭地一聲,天子御座前的龍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著夏原吉罵道:「好你個夏原吉,朕的功過是由你來評說的嗎?沒錢,沒錢,朕讓你執掌戶部就是為了讓你天天在朕耳邊哭窮嗎?」

如獅吼一般,他的眼神兒殘酷無情如地獄鬼火,眾人皆不敢言語,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這個戶部尚書做的如此為難,就不要做了!」

當下朱棣即傳旨,將夏原吉罷職下獄,改由吳中兼任,吳中謙辭並為夏原吉開脫,也一併連坐,被革職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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