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月若無恨月長圓 第二章 山月隨人歸

月滿中天,圍坐而聚。

在這場中秋家宴上,胡善祥帶給孫若微、袁媚兒和曹雪柔三人來自家鄉的驚喜,彷彿將此前積蓄在眾人心底的芥蒂化為無形。此情此景下,思鄉的人是最脆弱的,來家鄉風俗的慰籍最能夠撥動她們心底的柔情。如此費勁心思為她們做的安排,既慰了鄉情,又化了干戈,更彰顯了當家主母的氣度與以和為貴的良苦用心。

若微細品著月餅,只覺得如同嚼蠟。因為她知道,胡善祥此時的偃旗息鼓並不是真正的放棄,而是為了日後捲土重來再做鋪墊。月有陰晴圓缺,正因了太孫府的局面,分分和和,不過是權宜之計,卧榻邊豈容她人安枕?

妻妾間的爭鬥,絕不是一方想息就能息的,弱肉強食、生生相剋、此消彼長才是王侯深宅內的生存之道,這樣的日子究竟何時才能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這齣戲似乎是永遠不會落幕的。

正在暗自思忖,突然聽到朱瞻基似乎「哎呦」了一聲,彷彿吃到了什麼咯牙的東西,難不成有什麼不潔之物?這還了得?立即有人遞上瓷碟,朱瞻基把口裡的東西吐了出來。

朱瞻基仔細一看,在月餅渣子中正是一個小蠟丸。

正在納悶,慧珠笑著走上前賀道:「恭喜殿下,這蠟丸竟被殿下吃到了!」

眾人這才明白,又是為了討個祥瑞而做的小把戲。以往都是正月里除夕時往餃子或元宵里放個銅錢或花生、紅棗之類的物件,圖的是個口彩和吉祥。想不到太孫妃如此煞費苦心,竟在月餅里放了,可是為什麼會是一個小蠟丸呢?

眾人不解,朱瞻基卻心知肚明,不管他心中對胡善祥是憐是恨,此時也只有感動。

原來只道是為了化解若微與雪柔對她的不滿,為了拉攏袁媚兒而做的取巧之舉,為她們準備了家鄉過中秋的吃食,竟沒想到,對自己的關切也應在其中了。

這樣一個巨型月餅如今真是把他和若微、善祥三人緊緊連在一起了,看著眾人疑惑的眼神兒,朱瞻基才緩緩說道:「善祥真是有心了!」

胡善祥心中一熱,有多少日子來,人前人後,他都沒有在叫自己的名字了。今日重又提起,怎麼不讓人感懷呢。

感動中透著委屈,只是又要強忍下。

「媚兒一向乖巧,可知這蠟丸所為何故?」朱瞻基為了調節氣氛,特意讓袁媚兒來開口。

袁媚兒瞪大眼睛把嘴一撅,「殿下真是的,明知道媚兒最是蠢笨,偏拿難題來考我,我哪裡知道?」

「呵呵!」朱瞻基笑了,「元朝末年,元帝殘暴無道,民不聊生,各地屢有反抗。元軍高壓彈劾,每十家只許共用一把菜刀。在這樣的形式下,起事非常困難。我大明開國之君,太祖爺便乘八月十五中秋節互贈月餅之機,在月餅里放一個蠟丸,蠟丸中裹著紙,紙上寫著誓言與起事的時間,以此在義軍中傳遞,互相號召反元復國大計!今日太孫妃重現當年之景,是在提醒本王要居安思危,莫望祖宗當年開國創業之艱難,要勵精圖治,枕戈待旦。故本王剛剛說,善祥真是有心了!」

原來如此。

不管是袁媚兒,還是曹雪柔,即使是若微,此時都不得不佩服起胡善祥來,這樣一來,正室嫡妻的大義與明達便體現的淋漓盡致了。

「殿下,這蠟丸里會寫著什麼?難不成是娘娘的誓言?」袁媚兒倚小賣小,刻意撒起嬌來。喝了兩杯桂花酒的她面色紅潤,嬌態可人,十分的養眼。

朱瞻基笑而不語,對上胡善祥的眼眸,胡善祥的眼中一片澄凈,乾淨的如同八月的天空,讓人心情豁然寧靜起來,朱瞻基用力一擰,蠟丸成為兩半,裡面果真有一張小紙條,展開一開,不由眉頭微擰。

「以此做為頭句,我們姐妹和殿下一起聯句如何?」胡善祥看出朱瞻基面上的情緒變化,立即開口說道。

只此一句,便讓朱瞻基的神情豁然開朗起來。

若微拿眼一看,這才明白朱瞻基的神色為何忽明忽暗。

「天若有情天亦老」,此句出自李賀的詩《金銅仙人辭漢歌》,古往今來許多人拿它做上聯,卻少有好對,直到宋時石曼在飲宴時一句下聯,一語驚動四座。他對的正是「月如無恨月長圓」。

難怪瞻基神色變了又變。

這樣的詩,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究竟該如何面對,又該如何相處呢?

「好,既是善祥提議,我們就試一試,只是這聯句是按共韻、對答還是按字尾相聯呢?還是要說個規矩才有意思。」朱瞻基一邊說,一邊拿目光掃了一眼若微,見她面色平和,這才放下心來。

「聯句中以對答最難,且只適合兩人為樂,古往今來只有晉時賈充和李夫人的對句堪稱上乘,此後再沒有人能超越。我們也就不要勉強為之了吧!」曹雪柔半晌無語,一開口就是不俗,看似守拙,實際上已然盡展其才,話雖不多,真是字字如珠。

果然給了袁媚兒極好的機會,她拍手附和道:「還是曹姐姐最體貼人,什麼共韻,什麼對句,也太難了,我看咱們還是以首尾相聯最好,事簡才有趣。」

朱瞻基點了點頭,「也好,那就從善祥開始吧!」

胡善祥笑了,指著瞻基面前的紙條,「還是這句吧,『天亦有情天亦老』!」

依位次接下來便是朱瞻基,朱瞻基稍一思忖,接道:「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此語一出,大家都笑了。

胡善祥道:「此句出自唐朝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意為不要因年華易逝和處境困頓而自暴自棄。王勃此時正懷才不遇,仍有這般情懷,確實難能可貴。殿下今日之境與之實不能相提並論,倒是有些不應景兒。」

「就是就是,須罰酒一杯!」

朱瞻基還在猶豫,若微已然手執酒杯幫他斟滿。

朱瞻基嘆了口氣,一飲而盡。隨後把目光投向若微,「該你了!」

若微柳眉微擰,稍稍遲疑之後,開口只是一句,「志當存高遠。」

此語一出,朱瞻基眉頭微皺,含著嗔意瞪了若微一眼。

「啊,這樣也行呀?這又不是什麼名篇佳句!」袁媚兒嘟著嘴,嚷著要罰酒。

若微也不回應,舉起面前的酒杯剛要飲,卻被曹雪柔攔下,「這是武侯諸葛孔明訓子的一句名言,孫令儀接的極好,不該罰酒。」

「啊?教訓兒子說的呀」!袁媚兒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氣,一雙美目只盯著朱瞻基,似笑非笑。

身旁站立的侍女都粗通文墨,此時都暗暗想笑,太孫剛剛贊過太孫妃有襄夫之德,轉過來若微就接了一句訓子名言,兩人還真是不相上下呢,只是苦了皇太孫,左右逢源著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媚兒,該你了!」朱瞻基催促著袁媚兒,以便迅速轉移眾人視線。

媚兒以手托腮想了又想,脫口而出:「遠上寒山石徑斜。」

「好句!」朱瞻基點了點頭,此句出自杜牧的《山行》,後面是「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描繪的是蕭瑟秋風中的絢麗景緻,以霜葉與春光爭勝,令人賞心悅目更蘊義深遠。

「那是,杜牧雖比不得李白、杜甫名氣大,可是在晚唐追求浮麗柔靡的文壇上,他主張『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以豪邁俊爽,拗峭清麗獨樹一格,更得我心。」袁媚兒言之切切,情深意真,一副小女兒的帥真之態。

接下來便輪到曹雪柔了,她稍加思索,便接了句「斜風細雨不須歸」。

毫無疑問,只此一句,又成功撩撥了朱瞻基心底那根最柔軟的弦。此句出自張志和的《江鄉二月》,朱瞻基的眼前便是一幅春江水漲、煙雨迷濛的江南美景。雨中青山,江上漁舟,天空白鷺,而這幅畫面中一定還有一位慧心玲瓏,悠然脫俗的佳人。

她,想家了嗎?

那樣如水般潔凈的江南女兒,置身宮門朱樓中,暗暗失了多少真性情?與此相應,真正的快樂也一同流逝了。

這樣的人,也該有人去好好疼惜才是。

於是,朱瞻基心底的歉疚越發洶湧起來。

胡善祥將一切盡收眼底,姐姐慧珠所說的果然沒錯,雖然今晚曹雪柔十分靜定,一直不怎麼說話,但是她每一次開口,必將朱瞻基的視線成功地鎖定在她的身上。

一切又做的那麼恰到好處,就像隨風入夜的細雨,絲毫不顯突兀,這便是深厚的內功吧。

只是圍坐在一起的,又哪有等閑之輩?胡善祥心底暗笑,立即接了一句,「歸山深淺去。」

此語一出,袁媚兒和朱瞻基倒不覺得怎樣,而若微和曹雪柔四目相對便立即參悟明白了。

這是五代時裴迪送友人的一首詩,「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晨。」

這是裴迪奉勸友人崔九,如果要隱居就要下定決心,如此才有可能盡情地領略丘壑林泉之美,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與自在,千萬不要當走「終南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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