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邊紅杏倚雲栽 第四章 在劫

四知堂內,朱瞻基坐在書案前,心緒難平。

今日宴席間的風波,看似東宮略勝一籌,漢王並沒有得到半分的便宜,可是無疑又是再一次的打擊了太子和整個東宮。當朱瞻基看到父王邁過門坎時那微顫的雙腿,被絆之後的踉蹌,只覺得心中隱隱作痛,龍子皇孫小小少年心存高遠的自尊心被再一次踐踏,胸中的怒火無處釋放,拿起案上的硯台想也沒想就沖著西牆狠狠砸了過去。

「叭」的一聲,硯台碎成兩半,而在雪白的牆上濺起大團的墨色。朱瞻基伏在案上,是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流淌下來,有誰知道他心中承載的壓力與痛苦呢。

恍惚中,好像有人走進了屋,管他是誰。

朱瞻基頭也未抬,只揮了揮手,那意思是下去。

於是,房間里又靜靜的,沒有半點聲息。

過了半晌之後,他才抬起頭,然而目之所及,竟然是一個俏麗的身影,背對著自己,手拿大號的畫筆,蘸著殘餘的墨汁,就著牆上的墨跡,塗沫著,可她畫的是什麼?

是馬,還是牛?

看著那身形似是牛,可是神態倒像是馬,難道牛也能昂首嘶嗚,四蹄騰驤,似欲掙脫韁索嗎?

朱瞻基不由走了過去:「畫的什麼?」

若微頭也沒抬:「牛呀,自然是牛!」

「為何要畫牛呢?」朱瞻基想不明白。

若微轉過身,看著他,眼睛黑亮靈動,唇邊含笑:「那你呢,為何將硯台摔到牆上?」

「這……」朱瞻基面上微窘,無言以對。

「若微知道,殿下是心裡惱恨漢王刻意地嘲諷太子,對吧?」若微笑了笑,不等朱瞻基回答,又轉回頭繼續做畫。

稍候,這牆上的畫就完成了。

只是十分有趣,馬耕犁,牛奔蹄。

朱瞻基彷彿明白了。如果將漢王比作寶馬良駒,那他的作用也就是在戰場上賓士縱橫,到了國泰民安之時,能讓戰馬去犁地嗎?

同樣,耕地的黃牛,原本就是為了眾生之飽腹,而犁千畝實千箱,你若非要將它趕上疆場,那又是何等的結果?

原本不同類,各有所長,何苦要以己之短勉強為之?

好個若微,不僅將牆上的一片狼藉信手塗鴉,成為一幅活靈活現的壁畫,還以物相喻,點醒了自己。

而此時從外面跑進來的正是朱瞻墉,他探著腦袋一看:「這是什麼?讓馬去犁地,讓牛在戰場上馳騁?你們畫的是什麼亂七八遭的!」

朱瞻基從若微手中接過毛筆,蹲在地上將殘硯中最後的一點墨汁蘸滿,在若微的畫旁,提了四個字:「任重而順!」

若微看了立即拍手叫好:「殿下好聰明!」

朱瞻基看著她,慚愧不已:「你是在誇自己吧?」

「什麼呀?你們都把我都搞糊塗了!」朱瞻墉揉著腦袋,至此也沒明白,她二人在說什麼。

「瞻墉,剛見你急匆匆的趕來,可是有什麼事情?」朱瞻基問道,又隨口吩咐外面侍立的小太監將牆根底下的殘硯收走。

「剛在母妃宮裡,聽到一件大事,知道嗎,宮宴剛一結束,皇爺爺就給御膳房下令,要削減父王的飲食!」朱瞻墉的表情煞有介事。

「哦?」朱瞻基眉頭微擰,不禁與若微對視,果然,太子受辱面上難堪,不僅朱瞻基心中難過,就是皇上朱棣也不是滋味,立即讓人削減了太子的飲食,看來是要強令太子減肥了,只是這人到中年再減,何其難也。

「大哥,快想想辦法呀,你是知道的,父王的食量,一向是驚人,又無肉不歡,要是像皇爺爺說的那樣,一天只供兩餐,早餐白粥一碗,晚餐只是白米飯加青菜豆腐,父王肯定沒法活了!」說起這點,朱瞻墉比誰都有體會,太子的幾個兒子當中只有他最像太子,性子憨實,胃口好,身子胖,太子妃曾經怕他長大以後隨了太子,幾年前就為他控制飯量,那種挨餓的滋味他比誰都知道,後來還是他哭著哀求太子妃,說自己一不想當太孫,二不想當太子,就是個郡王,大不了也可以不做,只是這飯不能不讓吃飽呀,一番話說的太子妃哭笑不得,這才由他去了。

朱瞻基此時也沒了主意,唯有聲聲嘆息。

瞻墉拉著若微的袖子,眼巴巴地問道:「小才女,你不是懂醫術嗎?父王的癱症都被你治好了,你想個法子,讓父王不用禁食,也可瘦下來不就得了!」

「這!」若微的秀眉緊皺在一起,苦著臉托著腮說道:「二皇孫,是有些法子可以瘦身,但是這效果都沒有禁食來的直接。皇上這樣做,肯定是已然問過太醫院了。而且,如果太子殿下有恆心,說不定此次真能瘦下來,這倒是好事一樁。」

「好什麼呀!」瞻墉甩開她的袖子,氣哼哼地坐在羅漢椅上,抄起香几上的點心往嘴裡一塞:「這就叫瘦漢子不知胖漢子飢!唉,我看這宮裡,只有我才知道父王的苦。」

瞻基與若微對視一眼,也無可奈何。

然而,一個月後,他們卻無端地捲入一場軒然大波中。

這一日,若微剛剛起身,換好衣服,正想著用過早膳之後,去找咸寧公主,沒成想這筷子剛剛拿起來,湘汀就滿面驚惶地從外面奔了進來:「姑娘,快去太子妃殿!」

「怎麼了,你慌什麼?」若微還想問個清楚,而湘汀已然喚上紫煙還有靜雅軒里的粗使丫頭,拉著若微不容分說,就匆匆趕往太子妃的正殿。

這一路上,湘汀都緊繃著臉,一語不發。

若微十分驚訝,因為湘汀一向進退有度,十分穩重,何事能讓她如此驚惶呢。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來到太子妃殿。

才一探頭,即發現這殿里殿外已然黑壓壓跪滿了人。前排下跪的,正是太子和太子妃,還有朱瞻基,而後面就是幾位太子側妃和小皇孫們,正中寶座上坐的那個人?天呢,居然是皇上,哪有皇上駕臨兒媳婦寢殿的?若微更是大驚,看這架勢,難道要廢太子不成?

若微低著頭悄悄進了大殿,找了個最不顯眼的地方,也暗自跪下。

不一會兒,殿內殿外都跪滿了人。

只聽正中寶座之上的朱棣開口了:「都倒齊了嗎?」

總管太監馬雲與太子宮的管事太監耳語片刻之後回道:「回萬歲爺,太子宮九百三十人全都在此候旨!」

朱棣點了點頭,他原本威嚴的臉上更是鐵青陰冷,殿中有膽小的人,雙腿開始打顫、上下牙齒緊張的「得得」的打起架來。

朱棣眼中射出怨恨的光束,就像原本碧空萬里,如今卻風起雲湧,天地變色,烏雲密布。他的神色陰冷肅穆,似數九的寒風颯然吹過身側,讓人不由自主地打著冷顫。

只是這恨從何而來?

若微不明,她悄悄看了看其她人,全都低著頭,大氣兒也不敢出。

「昨兒夜裡,是誰偷偷給太子送去飯菜的!」朱棣的厲目彷彿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若微聽了,這才長長鬆了口氣,竟然是為了這個。

只是她錯了,這在朱棣心中,這絕不是一件小事。

「說!」朱棣悶吼一聲。

如響雷擊在殿上,震的人心驚肉跳。

半晌沒有人答,朱棣面上的神色越來越難看,皇長孫朱瞻基剛要起身相奏,朱棣卻沖他招了招手,讓他站在自己的身側。朱棣拉過瞻基,低聲說道:「今兒的事,只許你看,不許你開口說上一句!」

至此,東宮人才感覺到事態的嚴重。

朱棣一向將朱瞻基視為掌上明珠、心肝寶貝,而今天卻在朱瞻基開口之前,讓他封口,可見就是擺明了此事不許任何人講情。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流逝,朱棣的耐心沒了,指著馬雲說道:「太子宮有幾處小廚房?」

馬雲看了一眼東宮的太監總管。

那人立即伏地磕頭:「太子妃、太子側妃郭娘娘、李選侍處、還有靜雅軒孫若微處!」

若微心中暗呼不好。

果然,朱棣說道:「這幾處的管事與廚子,都統統拉下去,先重責五十大板,若仍舊無人承認,一直給朕狠狠地打!」

此語一出,立即有人暈了過去。

宮裡打板子,是要將下衣脫下,光著身子挨板子的,這幾處小廚房都是為得寵的主子烹制美食的地方,因此經手之人都是妙齡的女子,光著身子挨五十板子,不被打死也沒臉活了。

立即有負責行刑的太監將這幾處的宮人帶了出去,東宮管事太監來到若微身邊,看了看她身後的紫煙與湘汀:「你們哪個是靜雅軒負責烹調的?」

若微想都未想,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你?」管事太監有些意外,若微在宮中雖然沒有名號品級,但是她卻絕不等同於一般的宮女,所以自然不敢上前拉扯。

「姑娘!」紫煙與湘汀狠狠拉住她,紛紛搶著說是自己。

她們這兒的喧嘩自然沒有逃過朱棣的龍目,他面色一沉:「若微丫頭,你逞什麼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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