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這種仇恨暫時被悲傷代替了。早晨,管家楊么公給他帶來的那條消息,讓他在悲傷中嗅到了一縷死亡的氣息。他知道,當了鬍子的魯禿子就要來找他算賬了。他知道,魯禿子這次不會放過他。朱長青也不會及時地帶人來給他解圍了。兒子楊宗死了,朱長青不會再聽他的了。

晚上不知不覺地臨近了,黑暗像潮水一樣包圍了楊家大院。楊雨田像只臨死前的狐狸這嗅嗅那看看,他查看了幾次關牢的大門,仍不放心,叫過守夜的家丁,讓他們日夜巡邏,不得有半點閃失。守夜的家丁疑惑不解,不明白東家今天這是怎麼了,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楊雨田看著幾名守夜的家丁,扛著槍,踩著雪「吱吱嘎嘎」地走進黑夜裡,他才往回走。他知道,魯禿子要來,這些家丁不會比一條狗強多少,頂多放兩槍給他報個信。

那一晚,楊雨田破例沒有讓柳金娜來陪伴。他從箱子里找齣兒子楊宗送給他的那把短槍,看了又看,最後把子彈一顆顆地壓進槍膛,才放心地放到枕下。他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一閉上眼,不是楊宗血肉模糊的屍體,就是魯禿子那雙仇恨的雙眼。他一次次從驚悸中睜開雙眼,諦聽外面的動靜。他難靜下來,想起楊家大院已經危機四伏,不僅鬍子魯禿子是他的心頭大患,而且朱長青也不會讓他過得安寧,朱長青向楊老彎下手便是證明。他知道,朱長青早就想咬一口他這塊肥肉了。他不懼怕朱長青的騷擾,恐懼的是魯禿子來要他的命。

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想到了女兒秀。上次兒子楊宗回來,他便讓楊宗把秀帶到了奉天。他好久沒有想到女兒秀了,甚至在他得知張作霖大帥被日本人炸死,兒子楊宗也十有八九一同被炸死時,他也沒想到秀。秀在他心目中一點也不重要,她只是他的女兒,重要的是兒子楊宗,他指望著兒子耀祖光宗。他想起秀,甚至有些恨秀了,一切的禍根都是秀埋下的,包括他和魯禿子之間的仇恨、恩怨。迷迷糊糊中,不知什麼時候他睡著了。又重複了白天所做過的夢。這次他夢見院子里停了兩口棺材,一口棺材裡躺著血肉模糊的楊宗,另一口棺材裡躺著他自己。他看見魯禿子手裡端著一個通紅炙熱的炭火盆向自己走來,後來那盆炭火兜頭朝自己倒過來,他大叫了一聲。

這時他隱約地聽見了槍聲。他驚坐起來,抓過枕下的槍。槍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分辨著,好像是東北團營地方向。他不知道,東北團的營地為什麼半夜三更要打槍。

鄭清明和父親與紅狐兜了兩個月圈子之後,他們終於找到了紅狐的老巢。紅狐窩在半山腰的一個石洞里。石洞周圍生滿了樹叢,每次他們追到這裡,紅狐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四周的雪地上留下了縱橫交錯的紅狐的爪印。後來有一天他們夜宿在山上,才發現了紅狐這個秘密。紅狐走出窩時,並不急於離開樹叢,它先在樹叢外轉幾個圈,直到它確信自己的爪印已經完全迷惑了人們的視線,才四處警覺地張望一眼,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老巢。這的確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兩個多月來,鄭清明和父親已經被紅狐拖得筋疲力盡了。他們恨透了這隻紅狐,恨不能把它活捉住,千刀萬剮了。他們和紅狐之間的關係,已超出了獵人和獵物之間的關係,他們成為了真正的敵人。是那種恨之入骨的敵人。

當他們發現紅狐老巢之後,兩人都異常高興。他們仍耐心沉著地和紅狐兜著圈子。直到傍晚時分,紅狐又狡猾地消失在樹叢中後,他們照例又朝樹叢放了一槍,然後離開那裡,做出一副回家的樣子。走了一半,天黑時分,他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轉了回來。

那一晚,月亮很大,照耀在雪地上,滿世界清輝一片,遠山近樹清晰可辨。那天晚上,無風無雨,靜悄悄的,只有滿山的積雪被凍裂時發出的微響聲。兩人悄然地向樹叢旁靠近。在這之前,父親把槍膛里的獨子兒退出來,裡面裝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散葯和散砂。父親做這一切時,一直被愉悅鼓噪得哼哼著。他們接近樹叢時,父子兩人幾乎在雪地爬行了,他們艱難曲折地在樹叢隙里一點點地向紅狐窩接近。他們堅信紅狐萬萬也不會料到,他們會端它的老窩,而且就在今晚,要置它於死地。那個隱秘的山洞只有盆口粗細,雜草和樹叢遮掩著山洞口。他們嗅到了紅狐的腥臊氣,從洞里散出的那種溫熱親密地撲在他們臉上。鄭清明幾乎聽見了自己和父親怦然作響的心跳聲。他們爬到了洞口,鄭清明似乎聽見了紅狐熟睡的鼻息聲。父親的槍口抵到了洞口,心臟愉悅地在胸膛里跳蕩著。他們與紅狐兩個多月的較量,終於在今晚就要結束了。殺死狡猾的紅狐是一個獵人的尊嚴,兩個多月讓紅狐攪擾得他們放棄了正常的狩獵生活。兩個多月後看到了紅狐慘死的場面,渾身血污,胸口碗大的槍洞汩汩地流著血水。

父親突然大喊一聲什麼,事後鄭清明回憶,那聲喊叫好像一聲惡毒的詛咒。接著槍響了,轟然一聲,槍響的同時,他聽見了父親一聲慘叫,槍葯和鐵砂的熱浪又兜頭從洞口裡噴出來。鄭清明透過煙霧看見父親轉了一圈躺在雪地上,那支獵槍被炸成了幾截,橫躺豎卧地躺在父親身邊。他大叫一聲,向父親撲去,他抱起父親時,看見父親的雙手已經炸飛了。他撕心裂肺地哀號一聲,放下父親的同時,他朝洞口撲去。那裡煙霧已經散盡,連紅狐的影子他也沒看見,他卻發現洞里有個小洞,那小洞另一端,灑下幾許清泠的月光。他知道又一次被紅狐戲耍了。

他背起父親,趔趄著下山時,他聽見了背後紅狐得意的叫聲,他四下望了一眼,紅狐蹲在山頭上,正目送著他遠去。父親在他背上呻吟著。他沒有停留,一路小跑著往家奔,他要救活父親。他知道救活父親,父親失去了雙手不會再握槍打獵了。可他要讓父親親眼看到他把紅狐打死,為父親也為自己解除掉心頭憤恨。

父親在他的背上一直呼喊著:「紅狐——紅狐——殺死紅狐——」他知道這是父親昏迷中的囈語了,他覺得父親正一點點在他背上變硬。他已沒有能力呼喊父親了,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往家奔。天亮時分,他終於跑回了那間木格楞。放下父親的時候,才發現父親因流血過多,死了。他和老婆靈枝為父親守了一個月的孝。一個月里他每想起父親的慘死,都要想起紅狐。他在心裡千遍萬遍地一次次把紅狐殺死。他痛快淋漓地向老婆靈枝講述殺死紅狐的經過。靈枝凄艾地望著他。那一個月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夢,每次都夢見和紅狐廝打的場面,在他的夢裡紅狐已不是紅狐,而是一個人。結果他呼喊著數次在夢裡驚醒。他醒了,靈枝也被他喊醒了,靈枝哆嗦著身子鑽在他的懷裡。那時靈枝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靈枝就說:「我怕。」他聽了靈枝的話,心裡多了份惱怒。

一個月的守靈過去了,他又扛上獵槍走進了山裡。那一次,他發現了另一處紅狐的洞穴,那才是紅狐真正的洞穴,那是一棵千年古樹。古樹已腐爛,留下了一處洞穴,紅狐便把老窩選擇在洞穴里。他不僅發現了紅狐的蹤跡,同時還發現了紅狐有一雙兒女,那對兒女和紅狐一同棲在千年古樹的洞穴里。

他做過精密布置,在樹洞周圍安裝了鐵夾、鋼絲套,這些東西是用來捕獲野獸和狼的。布下天羅地網之後,他回到家等待著成功的喜悅。

幾天之後,他出現在樹洞口,結果他看見紅狐的一對兒女,一個被套住,一個被夾死。惟獨老謀深算的紅狐逃走了。他想,紅狐是跑不掉的。那些日子,他又神情亢奮地背著獵槍行走在山山嶺嶺間,尋找著紅狐的蹤跡。他沒有發現紅狐,卻被夜晚紅狐哀婉的叫聲驚醒了。那叫聲在他房屋左右時斷時續,讓他坐卧不安。靈枝也被那叫聲驚醒了,驚醒的靈枝痴了一雙眼睛,渾身顫抖。他幾次提著獵槍走出家門,紅狐的叫聲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等他走回屋裡,剛躺在炕上,紅狐的叫聲復又響起。整夜睡不安生的靈枝,神情變得恍惚,說話也開始顛三倒四。他並沒往心裡去,他想,除掉紅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於是,在白天的時間裡,他更加勤奮地出沒在山谷里,尋找著紅狐的蹤跡。

那一天,他仍連紅狐的蹤跡也沒有發現。傍晚他回到家門時,看見家門前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條紅狐新鮮的爪印。他預感到了什麼,忙奔進屋裡,屋裡冰冷空洞,炕台上他看見了紅狐留下兩隻清晰的爪痕。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大聲呼喊著靈枝的名字。他跑到屋外,在井台旁看到了靈枝,靈枝倒在井台旁的雪地上,兩隻水桶倒在她的身旁,水桶里的水浸泡著靈枝。此時已凍成了堅硬的冰棱。靈枝已經被凍死了,凍死的靈枝睜著一雙驚悸的眼睛,望著遠方。他什麼都明白了。

靈枝的死,鄭清明沒流一滴眼淚,他心裡升騰的是對紅狐的仇恨。他把靈枝在葬父親的墓地里安葬了。他覺得生活剩下了惟一目的,那就是和紅狐斗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戰勝紅狐的。

從那以後,鄭清明每次走在山山嶺嶺間,追蹤著紅狐的身影,他便忘記了時間和地點,眼裡有的只是蹦跳閃躍的紅狐。他已經忘記了已有兩年沒有向東家交租了。

東北團駐在三叉河,離小金溝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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