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月圓仲秋女兒心

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不論草民官吏還是天子貴戚,都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節日。《禮記》載:「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清朝入關以後,自順治帝起敬天法祖,相沿成習,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在乾清宮設宴,擺月供祭月。

而這一天的咸安宮,卻是越發得冷清。

除了時不時發瘋犯病的貴太妃以外,所有的太妃都要到太皇太后的慈寧宮去領宴,對於這些寂寞了太久的太妃們來說,這無疑是一年當中最令人盼望的日子。所以從早上開始她們就花盡心思打扮,如今早已在各自的宮女嬤嬤們的簇擁下一前一後地出發了。

唯有東珠,站在咸安宮後院那片瓦礫中獃獃地愣神兒。這是恪太妃石氏生前住的院子。她想,如果沒有自己的魯莽,也許這個晚上,會是她們傾心相交的良機。

聽說以往不論什麼節日,石氏都不會走出這咸安宮半步的。是性子原本沉靜,還是因為藏著太多的秘密所以才刻意避世?

如今,一切都已煙消雲散,盤旋在心底的謎團越纏越緊,卻絲毫沒有頭緒。

想到瑪嬤,東珠心中酸楚難抑,瑪嬤一生坎坷,到了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樂,因為自己的緣故,竟然突遭橫禍,死得那樣不明不白。

瑪嬤,你定然不會怪東珠,可是若不能為你洗雪冤情,終此一生,東珠,心何以安。

東珠不由幽幽地嘆了口氣。舉頭望著懸在九天的那枚圓月,那淡淡的光華此時看來卻是冷冷凄凄的,今夜的滿月竟然沒有纖纖彎月讓人覺得舒服。

不由,又是嘆了口氣。阿瑪和額娘,你們如今好不好?

再嘆了口氣。幽幽間,彷彿有人跟著自己在嘆氣。

東珠很是詫異,回過頭來,竟然沒有半個人,只是那青石板上放著一個三層的食盒子,東珠走過去打開看了,第一層是御膳房精工細制的印著玉兔月宮的紅邊彩繪月餅;第二層是鮮果兩品,正中圍著一個切成蓮花形的西瓜;第三層里放的竟是一支小巧的九節藕。

這是宮中祭月的常禮,難為他想得如此周全。

會是他嗎?

東珠覺得很是溫暖,不管怎麼說,在這寂寞深宮中,還有一個人是這樣惦記著自己。

在院中四下里張望,竟無一塊適合祭月的平台,忽見那口井,井中有水,倒映的正是天上之月,如此倒是一個難得的佳處。

將食盒裡的吃食一樣一樣擺在井台上,東珠對著天上的月亮跪了下來。

「東珠似乎是個很貪心的人,想求的東西很多,想求額娘阿瑪身體安康,想求遏府上下平安,想求二嫂平安產子,四弟的喉疾早愈,還有……」

還有什麼呢?

入宮前兩年求的,都是自己早些出宮,能和他雙宿雙飛。

今年,她不想求了。

罷了。「只求大家安好。」

對著月亮,她靜靜地磕了三個頭,然後便倚在井邊想著心事,不由自言自語:「若是此時,能有一壺酒,就好了。」

正在胡思亂想,只聽前邊殿閣里傳來哭鬧聲。

「博果爾,博果爾,你還好嗎?你想額娘了嗎?額娘可是想你得很!你看,你看你給額娘留的如意自來紅的月餅,額娘吃得可香了!」

「貴太妃,貴太妃,這餅不能吃,不能吃了!」

東珠循著聲音來到前院,看到院中一個身材圓潤高挑的婦人手裡捧著一個黑漆漆的東西使勁往嘴裡塞,身後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宮女正使勁拉著她。

想必這位,就是那位瘋了的貴太妃。

看到院里來了生人,貴太妃甩開小宮女的拉扯,一下子衝到東珠面前:「你吃,給你吃。」

東珠看到她手裡捧著的,正是一塊已經發了綠毛滿是黑斑硬邦邦的月餅,正在蹙眉思索時,只見貴太妃突然伸手,狠狠給東珠一個大耳光。她力道嚇人,打得又快又准,東珠猝不及防一下子向後退了幾步,跌撞在一個山石盆景上,只覺得後背火辣辣地疼。

「都是你個小賤人,若不是你,我家博果爾怎麼會……年紀輕輕的就走了?」貴太妃沖了上來,拿著那塊污跡斑斑的月餅就往東珠嘴裡塞,東珠的背抵在山石盆景上不能動彈,貴太妃越發來了狠勁,將那餅子在東珠面上又戳又塞,東珠只覺得唇里像是有了血腥之氣。

橫空里一個黑黑的影子晃了過來,一手將貴太妃拉開,一手又將東珠拽了過去。

「裕親王。」小宮女帶著哭腔跪了下來。很快,從東廂里又跑出兩個身材健壯的嬤嬤,她們見了福全也是驚惶失措趕緊跪了下來。「裕親王恕罪,奴才們剛剛內急,所以才閃了神,沒看住貴太妃。」

說話間,自有酒氣傳來。

這便是咸安宮裡的奴才,放著主子不管,自己在屋裡吃酒,東珠冷冷一笑,沒發一語。

福全卻恍若不知,只說了句:「扶貴太妃進去吧。」

「是!」兩個嬤嬤半推半拉,將貴太妃弄回殿中,小宮女抽抽泣泣地臨走還沒忘記將那塊發了霉的餅子從地上撿起來。

東珠有些納悶。

「主子莫怪,那是當年襄親王送給貴太妃的,最後一年中秋節的月餅,這是貴太妃的寶貝。」小宮女向東珠和福全行了禮,這才退下。

東珠愣愣的,一時無語。

福全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她:「回吧。」

「今兒是皇上親政以後的第一個中秋節,乾清宮、慈寧宮一定熱鬧得很。王爺怎麼會來這裡?」東珠問。

「額娘一向喜歡清凈,所以在前邊請了安便提早回來。」福全抬頭看了看天,「雲遮明月天氣恐變,早些回吧。」

說著,便轉過身欲離去。

東珠舉頭望月,果然如福全所說,剛剛明亮的滿月已然被雲所遮,夜空黯然黑寂大地失色,頓然悲凄冷清。

「雲遮玉盤添新怨,銀漢無聲溢寒清,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福全魁梧的身影背對著東珠,聽到她吟出這句詩,彷彿身形微微頓了一下,籠在黑夜當中一身親王的禮服浸著淡淡的光暈去了誇張的貴氣,增加了許多柔和。不知怎的,眼前福全的背影在東珠眼中,便與天上被雲遮住的月亮一樣,有一種讓人說不清的心痛。

他的背脊挺拔筆直,好像紮根於荒崖上的青松,蘊含著無與倫比的堅韌的力量,但卻那樣的孤獨。

是,正是孤獨。

兩人無言,一前一後默默前行,在福宜齋門口福全止步,彷彿要對東珠說什麼,最終又忍了下來。

東珠也是怔怔的,不知怎的,只覺得偌大的紫禁城中,她與他一樣,一樣的孤獨,一樣的隱忍,亦是一樣的無奈。

「是不是想要逃出去?」她問。

福全回過身看著她,似乎愣了一下。

「這裡,看著繁華,實際荒蕪得沒有半分生趣。而外面,天大地大。」東珠對著福全,竟然毫無設防。

「外面固然天大地大,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福全說完,雙手一揖,「晚了,回吧。」

「可是在這裡,你並不快樂。」東珠的倔勁上來了,絲毫沒有移步的意思,只自顧自地說著。

福全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半晌只說了一句:「人活著,不是為了快樂。」

「那是為什麼?」東珠追問。

「責任。」福全答著,聲音冰冰的,不帶半分溫度。

東珠喃喃著:「責任?」

福全已經舉步離去,魁梧的身形漸漸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裡。東珠痴痴地站在那裡,只覺得這寂寞的深宮彷彿一片可怕的沼澤,看起來悄無聲息的但蘊藏著無盡的危險,一個不小心,隨時會被骯髒的泥潭吞噬得乾乾淨淨。

忽然,彷彿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遠遠的是提著燈籠的蘇雲與寧香。

「不是叫你們去宮正司與同僚們一道賞月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東珠問。

寧香手中提著食盒,笑嘻嘻地說著:「蘇雲姐姐惦著主子,所以那邊略坐了坐,便回了。」

蘇雲原本不多言,只是看了一眼東珠,不由神情怔了怔,立即拉著東珠進屋,又吩咐寧香去打水,侍候東珠梳洗,然後又拿了冰帕子替東珠敷著嘴角。東珠這才知道,自己臉上似是又掛了彩。

所幸,寧香不察,蘇雲緘默,倒省去很多聒噪麻煩。

寧香食盒中盛的多是精緻的小菜與糕點,應是內御膳房專備御前的。東珠問起,寧香便老實答了。原來寧香的阿瑪便在內御膳房當差,還是個副庖長,這食盒便是關照人親自送來的。東珠不禁感慨,在這深宮中,有親人關照,寧香遠比他人要幸福得多。

但寧香卻苦了臉,神情一下子黯然起來。

東珠不解。

蘇雲回道:「主子有主子的煩惱,奴才亦有奴才的困頓。在這宮裡,不僅各宮主位要講出身,就是奴才也是一樣的。」

蘇雲說得很是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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