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君心匪石情定何

東珠躺在皇上的懷裡一動不動,彷彿睡得很沉,那覆蓋在眼睛上的濃密而纖長的睫毛微微有些翹起,蒼白憔悴的面色與無助的神情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般讓人無限愛憐。

無法言表的柔情蜜意在少年天子心中湧起,從此任誰也無法驅散。她將他的心佔得滿滿的,讓他不能思考、不能自已。

「皇上。」顧問行的催促使皇上的目光終於得以從東珠臉上移開。他靜靜地注視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年輕太醫:「你叫什麼?」

「微臣孫之鼎。」年輕太醫回道。

「朕記住了。」皇上沉吟片刻之後說道。在眾多太醫面面相覷不敢應徵之際,對於這個敢於自薦的年輕人皇上很是期許。

天子的眸子中傳遞著許多內容,是懇切,更是充分的信任與鼓勵。「你,可以開始了。」

「是。」孫之鼎站起身走上前去,遞給皇上一塊毛巾:「請放在娘娘唇間,以防一會兒疼起來咬到自己。」

皇上試圖按他說的去做,但是他剛剛將毛巾放在東珠唇邊,卻見昏迷中的東珠彷彿皺了皺眉,於是便不忍心再強塞進去,只是用手輕輕扶著她的臉,以自己的手臂貼在她的唇邊。

孫之鼎看了,微微一怔,但是也不敢多言。他仔細看了看東珠的手臂,隨即伸出手,一隻手握在東珠的手臂上側,一隻手則握住東珠的手,然後用自己的手帶著東珠的手輕輕向內旋轉,那感覺像是在教一個人打太極,動作輕緩而富有節奏。

突然間他用力向上一托,眾人只聽「啊」的一聲驚呼,隨即看到原本安靜地躺在皇上懷裡的東珠醒了過來,她面上神情十分痛苦,額上全是汗水,而皇上的表情也不見輕鬆。

離得最近的雲姑看得十分真切,接骨的瞬間,東珠被突如其來的痛苦驚醒,第一反應便是死死咬著唇邊的物件,而那物件正是皇上的手臂。如今鬆了口,皇上黃色的中衣袖口上明顯留下一個血印子,然而皇上卻沒有哼上半聲。

「快活動活動,看看是不是好了些?」皇上關切地問道。

東珠沒有反應,雲姑立即上前幫著東珠活動了活動手臂,隨後代為說道:「回皇上的話,娘娘的手想是無礙了,似是可以活動自如。」

聽到這句話,原本大家都長長鬆了口氣,誰知東珠卻嗚嗚地哭了起來,面上表情也十分痛苦,她將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然而還是抑制不住痛苦地抽搐。

只是片刻間,她剛剛換好的素色寢衣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剛剛梳好的髮髻也因為痛苦的掙扎散落開來,如今長長的髮絲與淚水、汗水攪在一起,萬分可憐、萬分狼狽。

「這是怎麼了?」皇上大驚,想要抱著東珠,可是又不知她哪裡難受,也不敢使勁去碰她,急忙問孫之鼎,「你怎麼越治,她越難受?」

「回皇上的話,剛剛娘娘的手臂錯位,所以錯位之疼讓手臂暫時麻木,其痛還可強自忍耐,如今已正骨歸位,那燒傷之痛自然難以掩蓋,此時發作起來,自己是更甚初起。」孫之鼎不慌不忙解釋道。

「那趕緊接著治燒傷啊。」皇上大急,他曾經親眼看到過東珠治療手上的傷,那個時候面對那種對於常人來說已是難以忍受的傷痛,她都能忍住不哼不哭,如今卻在床上打滾痛哭,可見這疼痛已經到了極致,再看她全身戰慄,姣好的面容都變了形,自然是大為心痛。

「皇上,微臣有法子給昭妃娘娘治傷,但是還是先請皇上恕臣無罪!」孫之鼎表情嚴肅,雙手將早已寫好的藥方呈上。

「念。」皇上說道。

孫之鼎念過之後,殿內其餘太醫、兩名院判皆面面相覷。

右院判為滿大臣,在整個晚上他都很沉靜,此時卻變了臉色:「皇上,應當立即下旨將孫之鼎以大不敬之罪拿下法辦,一個小小的醫正居然敢以尿水入葯,這簡直是對娘娘的褻瀆、對皇上的藐視!」

皇上面色異常嚴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相信孫之鼎,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的太醫院醫正。

當他把目光投向左院判孫景的臉上時,發現孫景額上全是汗水,彷彿十分緊張。

「皇上,左院判自然是不會說什麼的,因為這孫之鼎正是孫景之子。」右院判看出皇上的所惑,立即說道。

此語一出,孫景當即跪在地上:「微臣萬死。孫之鼎正是犬子。」

「子承父業原是件好事,你不必驚慌,你且說說他的這方子可用嗎?」皇上不露神色。

「回皇上的話,這方子若是尋常人,自然是可用的。」孫景剛說了一句,右院判立即駁道:「娘娘萬金之體,尋常人可用,娘娘就一定能用嗎?難道眼下就沒有別的葯可用?」

皇上顯然也有此問。

孫景跪在當場十分惶恐,孫之鼎則答道:「回皇上的話,如今娘娘的手臂雖已接骨,但還要以夾板白布相纏固定月余,而燒傷最怕就是悶捂,這兩種傷混在一處本是罕見,稍有差池便會顧此失彼,微臣開的這個方子,以梔子、白蘞、黃芩煎劑放涼後和以新尿,具有很強的抑痛複合效果,而且此法很快滲入皮膚底層,無須長時間透氣,即使以白布包縛也是無礙。」

「狡辯!」右院判立即開口斥責。

孫景連著磕了好幾個頭,只說道:「方子是可行的,然而是否用到娘娘身上,還請皇上示下。」

皇上盯著孫景,又看了看孫之鼎,見父子二人一個惶恐、一個淡定,雖然是對父子,但脾氣風骨卻差了很多,心中覺得有些感慨:「孫景,這方子你也知道?」

孫景點了點頭:「奴才知道,這是《備急千金方火瘡》里的方子,流傳至今已有千年。」

皇上略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這樣說道:「這方子你是知道的,但是與你兒子相比,你少了一些膽識與勇氣,今夜若不是他,你是萬不肯將此方呈上的?」

孫景的神色微微一滯,再次叩首:「皇上聖明,微臣實在太過迂腐了。」

「如此,這院使之位給了他,你也可以心服口服了。」皇上此語一出,眾人皆是大驚,這似乎太過玩笑,可是皇上臉上分明十分嚴肅,沒有半分戲謔之意。

不待他們多想,皇上立即吩咐孫之鼎速去備葯。

孫景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又過了許久,上了外敷的葯又喝了內服的葯之後,東珠的疼痛彷彿稍稍抑制住,雲姑連同春茵、如霞又幫著她換了乾淨的寢衣、被褥之後,她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皇上一直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這讓雲姑她們多少有些無措,皇上留宿側妃的宮殿這先例並不多見,此時是該請皇上就寢,還是請皇上離宮,她們進退為難。

最後還是顧問行機靈,悄悄擺手,讓雲姑她們退了出去。

「看樣子皇上今夜是要歇在承乾宮了。進朝,你趕緊回去告訴春禧,把皇上明日上朝用的龍袍朝冠統統送過來。」顧問行吩咐著,小太監李進朝立即下去照辦。

這一夜,承乾宮的人自是整夜無眠。

康熙躺在東珠的身側,原本只是靜靜地瞧著她,生怕自己的動作驚擾了她,可是到了後半夜,她開始囈語,渾身發抖一直喊冷。康熙伸手輕觸她的額頭,發現已然是燒了起來,好在孫之鼎之前便已經一再提醒,說今夜她一定會發熱,不必再用藥,只要蓋好被子不要讓冷風吹了身子就好。

康熙見她一直喊冷,便將她重新摟在懷裡,用自己身體的溫度去溫暖她。

兩個人在此時離得這樣近,可是心卻那麼遙遠。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盤踞在她心底深處的愛恨情愁是什麼,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他覺得每當他離她近一步,或者多了解她一些,便感覺到更加費解,看不透想不出的事情也就更多。

心底不知不覺湧起一絲蒼涼,像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大漠冰川,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同行者原本萬分驚喜,卻突然發現那個人與自己不是同一國的,根本無法交流。

「為什麼我才剛剛走近你,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句話,你就死了?」東珠在昏睡中囈語著,雖有些含糊,但是因為兩人離得太近,所以康熙還是很容易就聽清了。

他眉頭微皺,東珠說的是誰?死了,今夜死的是恪太妃和她的嬤嬤。東珠想要接近的是誰?

「四阿哥,四阿哥是怎麼死的?」冷不叮,東珠又嘟囔了一句。

這一次,讓康熙心底發寒。

四阿哥,是一個在後宮被塵封起來的稱謂,是一個令很多人痛恨的稱謂,對於自己和皇瑪嬤來說是一個永遠不願被提及的稱謂。

他想起自己生天花那一年,當他身體康復重新回到宮中的時候,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雖然開始他不明白,但是很快從太監宮女以及父皇那些失意的妃子的閑言碎語當中明白了一切。原來在這樣一場天花中,宮裡共有四個人染病,除了他以外還有被父皇視為嫡子儲君的四阿哥,再有就是父皇的一位貴人、一位妃子。

四個人當中,只活了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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