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情到深處人孤獨

乾清宮中,皇上已經就寢。顧問行在東暖閣外面來迴轉了兩圈,不知自己在這個時候是否應當入內。若進去,便是打擾皇上休息,可若是不去稟告,明早皇上知道了,會是怎樣的責罰與震怒即使閉著眼睛想也想得到,眼下著實兩難。

「顧總管,皇上命您進去。」今夜是春禧當值,她手執宮燈披了一件衣裳悄悄打開房門。

「皇上醒了?」顧問行有些遲疑。

「皇上本就沒睡實,聽得您的步子和嘆息聲,就讓奴婢出來請您近前回話。」春禧此時已把房裡的燈燭點燃。

顧問行快步進入東暖閣,只見龍床前黃帳虛掩,皇上靠在引枕上臉朝外瞪大眼睛瞧著他:「什麼事?」

「咸安宮出了事。」顧問行很是為難,他不知自己照直說完以後會有何種後果。

「咸安宮?」皇上原本欠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是哪個太妃不妥了?這種事情去回坤寧宮。」

「這個……」顧問行面露苦澀,「是咸安宮後面的西小院失了火,燒了好幾間房子。」

「又是那些無事可做的老嬤嬤們吃酒賭錢吵鬧間打翻了火燭?」皇上皺了皺眉,「早說過該給她們找些事情做,以後軍中的冬衣可以分給她們一些,讓她們都忙起來,就不會閑著生事了。」

「皇上。」顧問行吞吞吐吐,「西小院住著楊氏,就是恭愨長公主的生母。」

「什麼?」皇上騰地一下子坐了起來,他猛然想起晚膳時分曾叫人給東珠送過菜點,可是去承乾宮的人回話說昭妃不在,是去了咸安宮探望楊氏。

「火勢太大,那西小院……」顧問行還未說完,皇上已經站了起來,他光著腳急匆匆套上靴子就往外走。

「皇上。」春禧與守夜的太監連同顧問行都被甩在了後面。春禧想給皇上披上外衣,但是卻被他甩掉,服侍的太監想為皇上整冠,也被拒絕。

至於顧問行想去傳輦也沒來得及,因為皇上一路飛奔,一切繁文縟節他都不顧了。

當皇上趕到咸安宮的時候,火勢已然漸熄,西小院只剩下殘垣斷壁,四處都是焦煳的味道。整個咸安宮裡的太妃們都站在四周看熱鬧,大火將漆黑的夜色瞬間點亮,在眾人來不及做出反應的剎那間,像是一隻可怕的怪獸迅速吞噬了一切。

那個在白天還綠蘿披瓦無比清幽雅緻的院子,突然之間就成為了一片狼藉,你再也看不到它原來的模樣。

四處都是可怕的灰礫,那些未曾熄滅的火光彷彿在這漆黑的夜色中訴說著無盡的委屈與惶恐,然而再也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它到底想要說什麼。

「昭妃?」皇上對著那片灰礫,對著被太監們抬出的兩具屍體,完全呆住了。

不,他不願相信,東珠會這樣離開他。

於是,他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他身上只穿著一身象徵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黃色中衣,就那樣旁若無人地跪了下去。

「東珠,東珠。」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他也沒有在意到兩行冰冷的淚水悄悄自臉龐滑落,他只是發現自己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著。

終於,他伸出右手輕輕掀開蓋在那兩具屍體上的白布。

人群當中立即有人發出驚訝的尖叫,有人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更有人小聲議論:「是恪太妃,可憐她一張臉還是極好的,只是腦袋上的頭髮都燒掉了大半。」

「邊上那個是常嬤嬤,我的天呢,她的眼睛還睜著呢。」

「這好端端的怎麼著起火來,怎麼偏偏是她們主僕兩個被燒死了?」

皇上似乎沒有聽到眾人小聲的議論,他彷彿長長鬆了口氣,隨即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

「皇上,皇上。」顧問行叫了兩聲。

皇上才緩過神來:「誰是這兒的管事,叫他過來。」

「是。」顧問行趕緊張羅。

立即有一個老嬤嬤和中年太監跪著爬了過來。「這是咸安宮的管事,葉嬤嬤和布色。」

皇上盯著他們問道:「裡面都清理了?」

太監布色回道:「回皇上的話,都清理乾淨了,共毀損正房兩間,梢房一間,廚房一間。這火是從廚房燒起來的。」

「裡面就這兩個人?」皇上心中萬分慌亂,一方面剛才兩具屍體證實不是東珠,他稍稍心安;另一方面心底又湧起一個更壞的念頭,難道她們已經葬身火海,連具整屍都未留下。

「就這兩個。」布色未解皇上話里的意思,直接回道。

「那昭妃呢?」皇上大驚,「你們可查仔細了?昭妃娘娘呢?」

布色愣在當場,葉嬤嬤倒是機靈,立即說道:「回皇上的話,布公公來得晚不知詳情,先前火剛著起來的時候,昭妃娘娘和春茵姑娘已將格格楊氏扶了出來,現在已然回了承乾宮。」

「回了承乾宮?」皇上呢喃著,重複著葉嬤嬤的話,彷彿失了神一般。顧問行趕緊上前將皇上扶了起來:「皇上,肩輦在外面候著,咱們這就擺駕承乾宮?」

皇上看了一眼顧問行,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在顧問行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剛才憋著一口氣兒從前邊的乾清宮跑到這位於皇宮西南角的咸安宮,一路之上又驚又嚇,到此時還真有些腿軟。

皇上由顧問行扶著往外走,忽地看到一行人站在夜色之中,像是在迎接他,又像是與他對峙。

「臣妾參見皇上,請皇上安。」皇后赫舍里芸芳萬分鄭重地跪了下去。她很感謝今晚的夜色,因為月淡星稀,所以四下里黑漆漆的便是她最好的掩護,否則她心底的妒忌、怨恨、憤怒,怎麼可能不表現出來呢?

看到皇上一路狂奔來到火場,像個失魂落魄的孩子一樣跌坐在地上,顫抖著手去掀開蓋在屍體臉上的白布。

看到皇上臉上的驚恐、痛心,甚至是慌亂中不知不覺淌下的淚水,以及聽到東珠無恙之後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欣喜與安慰。

一切都無須再說了。

今晚,應當感謝這場火。

赫舍里芸芳想,至少此時讓她徹底看清了皇上的心。

以往的種種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說成是為了權衡輔臣。其實他心裡最為在意的,真真正正的是東珠。

否則,為什麼從他來到火場到離開,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看過自己。或者如果不是自己擋在出口處,他在今夜是根本不會在意自己也在這裡的。

「免禮。」皇上的聲音又恢複如常,依舊是那樣冷淡。

「謝皇上。」赫舍里站起身,「臣妾剛剛得到消息就趕了過來,聽說昭妃也受了傷,正要往承乾宮探視。」

「她受傷了?傷在哪裡?傷得厲害嗎?」皇上一連問了好幾句,說著就狠狠瞪了一眼布色,「不知輕重的奴才,剛才怎麼不說?」

布色有口難言,萬分惶恐地跪了下去。

「快。顧問行,你去太醫院,把院判和醫正都叫過來,朕先過去。」皇上匆匆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對皇后說道,「皇后不必跟去了,留下善後吧。」

赫舍里的心在此時徹底沉了下去,就像跌入黑漆漆的洞穴里,看不到一點兒光亮。

雖然萬分悲憤,但是她還是讓自己保持風度,萬分優雅地跪安:「臣妾領旨。」

承乾宮中,東珠躺在床上,任由雲姑和如霞等人為她擦洗,她的神情懶懶的,彷彿是被剛剛的變故嚇呆了,整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傻傻地瞪著房頂。

「娘娘,把頭髮梳一梳吧,髻都散了。」啟秀幫東珠拆下已經散亂的旗髻,梳通之後只鬆鬆地挽了一個堆雲髻。

「娘娘,換衣裳吧。」如霞拿來一身冷藍掐牙滾邊的銀白色素緞衣裙預備給她換上做晚間常服,卻見東珠沒有半分反應,只好求助地看著雲姑。

雲姑點了點頭,於是兩人一起幫東珠脫下那件已經殘破的旗袍。

「娘娘的手臂!」如霞突然驚呼道,「剛才只見臉上有擦傷,娘娘一直說無礙,這才擦了點雪肌玉容膏,沒想到手臂上還燒壞了這麼一大塊。」

「這得趕緊宣太醫。」雲姑姑也愣住了,「娘娘怎麼也不吭一聲?這上面紅腫的地方還好說,可你看這小臂都焦黑了!這得多疼啊!」

啟秀不等吩咐,已然向外跑了出去,自然是去請太醫。

剛出了貞順明德殿大門,還未到院里就在廊下與皇上撞了滿懷。

「奴婢該死。」啟秀跪下連連使勁磕頭。

「這麼急匆匆的,可是她有什麼不好?」皇上眉頭緊鎖,語調兒也變了。

「是。」啟秀帶著哭腔,「娘娘從火場回來,臉上也有傷,身上也有傷,可是人卻呆呆傻傻的,不說也不哼,都不知道喊疼,奴婢是急著要去請太醫,這才衝撞了皇上。」

「朕已經命人去宣太醫了,應當馬上就過來,你先起來吧。」皇上撂下這句話,人已然急匆匆往裡面去了。

一面走,一面覺得腳上像灌了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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