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自作孽不可活

承乾宮中,流花廳內。

皇后坐在主人應坐的黃花梨木羅漢床上,東珠坐在下首的藤心座椅上,而正中跪著的正是雙手縛後的桂嬤嬤。

「今兒本宮帶桂嬤嬤前來請罪,如何判罰,全都由你做主。」皇后氣定神閑,彷彿那跪在當中的老嬤嬤與她沒有半分干係。

「皇后娘娘此話差矣,這承乾宮的流花廳向來是待客之所而非公堂,東珠也不是判官,哪裡能判人有罪或是無罪呢?」東珠端起黃釉松葉蓋碗茶淺淺地喝了一口,又將手上的書翻過一頁,目光定定地停在那書頁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凝固,皇后鳳眉微立,顯然十分不悅,這個時候只見桂嬤嬤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之中的告誡讓她明白,這個時候她並不能以皇后的威儀去惹東珠。

於是,皇后淡淡一笑,起身走到東珠身邊:「什麼書,看得這樣入神?」

東珠將書冊一展。

皇后笑了:「《楚辭》,這倒也奇了。本宮記得你四歲的時候就已經熟讀《楚辭》了,那個時候每逢過節聚會,和碩老公主都會把你推到賓客面前,來給大家背這裡面的句子。本宮現在還記得老公主那一臉驕傲的神色呢。」

似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公主是東珠心中永遠的痛楚。

「皇后娘娘真是好記性。」東珠不假言色地回道,「東珠當時年幼無知,可以熟背卻不能了解其中真意,如今重新看過,才發現裡面每一句都可值千金。比如這句『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東珠也只有在今天才會有如此深刻的體會。」

皇后聽了,面色微微尷尬。心道你又在我面前展才,難道這《楚辭》本宮就沒讀過嗎?你以為你是清者自清?可是一入宮門,你想清便能清得了嗎?你說這話又是在暗指誰「濁」呢?皇后輕哼一聲:「本宮倒是喜歡這句『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這一句的意思是只要為了我心中嚮往的、所珍愛的,縱然死掉九回我也不會後悔,皇后自是以此明志。難道她還要不屈不撓繼續奮鬥下去?

東珠心想,你心中之珍愛與嚮往的是什麼?後位還是皇上?或者是權力?雖九死也不悔,但如果為此連累無辜你也不悔嗎?

想到此,她唇邊微展露出一絲若隱若無的笑容,眼波微掃,面上神色立時顯出幾分輕蔑。「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皇后娘娘,你說,若是我們面對那樣的境遇,是會像屈原一樣長太息以掩涕兮、以滄浪之水濯吾,還是像大多數人那樣變心而從俗兮。抑或是上下而求索?」

皇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好一個東珠,一口氣將屈原的《離騷》《卜居》《涉江》《漁父》四首詞裡面的名句競相串聯起來,她是說如果生在一個渾濁不清的世道里,當蟬翼被認為重,千鈞被認為輕;黃鐘被毀壞丟棄,瓦鍋被認為可以發出雷鳴般的聲音;讒言獻媚的人與賢能的人位置顛倒的時候。她們是該像屈原一樣長嘆流淚以清水洗滌自己,還是像大多數一樣違心從流,再或者是為了改變這一切付出艱辛的努力?

這比喻,這問題,都讓赫舍里芸芳感覺心口上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她彷彿無從回答。然而當她看到東珠的目光,她被激怒了,就是那種任你是誰,我還是我的輕狂勁兒。是的,赫舍里芸芳自小到大最不喜歡東珠的便是她的這種神色。

於是,皇后反擊了。她重新坐回到羅漢床上,盯著東珠:「難道昭妃以為你的比喻恰當嗎?現在的大清盛世是讓屈原投江的楚國嗎?」

東珠面上笑意更濃,她急了,她終於還是急了。

「娘娘莫不是在後宮要搞文字獄嗎?東珠沒有影射任何人、任何事的意思,只是在跟娘娘談論詩詞。」東珠將手中的書又翻了一頁,「還有這句,我也極喜歡『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說得極好,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所以有了錯處坦然面對就是了,遮掩只會讓人厭煩。您說是嗎?」

「本宮與你想的不同,有些事情是可以自我反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但是有些事情有就是有,無就是無,根本不能將就。在這一點上,本宮更喜歡劉禹錫的這句『人或加訕,心無疵兮』。只要本人問心無愧,即使有人誹謗,那又如何?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皇后臉上冷冷的,兩人談詩論詞唇槍舌劍之際,桂嬤嬤還一直跪在那裡,這讓她極不舒服,也極沒面子。

「皇后娘娘說得極是,我雖喜歡《楚辭》,卻不喜歡屈原。就是這個道理,雖然他說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卻最終投江自盡,正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有始無終,可見做人這話說得太滿也未見得是件好事,因為與其聽人言不如觀其行,話說得漂亮還要看事情做得如何。」說到此處,東珠便將手中的書冊丟在旁邊的高几上,從此再不去看一眼。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流淌過去。

兩個人無聲的博弈當中,皇后先動搖了,她很想站起身帶著桂嬤嬤就此離去,可是那樣接下來的事情該如何收手呢?

但是她又不能命令或者乞求東珠對桂嬤嬤罰或是赦。

兩難之際,她終於站起身:「反正本宮今日來意,昭妃已全然明白,桂嬤嬤就交給你了。」

說著,皇后便向外走去。

「皇后娘娘起駕。」

東珠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行了一個蹲安禮:「恭送皇后娘娘。」

赫舍里芸芳面色鐵青,手裡攪著帕子,大步走出貞順明德殿,一直向外直到承乾門,她心中一直有個期盼,她希望東珠把她攔下,然後共同商議對桂嬤嬤的處罰。

可是,沒有。

直到她走出承乾門,走出承乾宮,一步一步近乎顫抖著、蹣跚著,走回坤寧宮。

而在承乾宮中,東珠與桂嬤嬤的對話才剛剛開始。

「皇后娘娘把你交給我,你知道為什麼嗎?」東珠問。

「事已至此,要打要罰全憑昭妃娘娘,旁的,娘娘不必多問。問了,老奴也不會說。」桂嬤嬤早已在地上跪的雙腿雙麻,雖然是奴才,但是她已經太久沒有這樣徹底地跪過了。

「皇后娘娘說,是你拿蓮粉給賢貴人吃的,害她當眾出醜並輕生,這事,你認嗎?」東珠繼續問道。

「害她出醜不假,沒想害她輕生。再說那池子水也不深,也根本死不了。」桂嬤嬤根本不把昭妃放在眼中,她想這件事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還沒說什麼,這沒說話就是一種態度,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東珠區區一個皇妃,哪裡能辦得了她。別看是個奴才,可也是皇后的奴才,特別是奶嬤嬤,滿族人最尊重奶母,那跟親娘差不多,皇后把自己送過來,不過是告訴世人皇后不藏私,昭妃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最終也不能把自己怎麼著。

「好。今兒,本宮也不問別的,就只問這件事,既然你招了,就簽字畫押吧。」東珠此時輕輕拍了拍手,五扇屏風後面走出一個人,竟然是仁憲皇太后身邊的齊嬤嬤。

這齊嬤嬤雖然是在慈仁宮服侍皇太后的,但其實她是蘇麻親自栽培起來的,所以才幹也是不俗,此時手裡拿著一張紙,上面以滿、蒙、漢文寫著桂嬤嬤剛剛招認的事實。

「按個手印吧。」

「老奴不識字,誰知上面寫的什麼?」桂嬤嬤不想畫押。

不過此時,已然由不得她。

「桂嬤嬤,你應該知道,齊嬤嬤在宮裡的位份。您是皇后的教養嬤嬤,然而齊嬤嬤早先是跟蘇嬤嬤一起服侍太皇太后的,後來皇太后入宮,一直賴齊嬤嬤照顧。後宮十二監四司八局,也是齊嬤嬤幫襯顧總管和蘇嬤嬤一併打理的。齊嬤嬤不是承乾宮的人,也不會偏幫任何一方,她代表的是皇太后。難不成,你信不過齊嬤嬤?」東珠一眼看穿桂嬤嬤的心事,將話點透。

齊嬤嬤走到桂嬤嬤跟前,將紙展開,指著上面的字念了一遍,又拿出印油盒子。「行了,都是這個歲數的該是有些個見識的,如今到眼下這個局面,也該看得開些了。其實你畫與不畫,都一樣。咱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各自留些臉面吧。難不成還讓我找人押著你畫?」

桂嬤嬤自知無從抵賴也無從拒絕,終於伸出手指顫顫巍巍地蓋了上去。

「好了,這事,就這樣了了。剩下的,就有勞齊嬤嬤了。」東珠笑靨如花,像個撒嬌的孩子一樣,拍了拍齊嬤嬤的手臂。

齊嬤嬤笑了笑:「娘娘就請好吧!」

看她二人的神色,桂嬤嬤覺得很是古怪,可是此時,還哪裡容得她多想,接下來的一切,讓她明白了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桂嬤嬤跟在齊嬤嬤身後出了承乾宮,她心中很是不安,也有些奇怪,不知道昭妃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她很想跟齊嬤嬤套套近乎,可是齊嬤嬤一臉端正謹慎,似乎並不想與自己搭訕。

於是,桂嬤嬤只得悶聲悶氣地跟著齊嬤嬤。

「齊嬤嬤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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