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本官先說

何密脫口一陣喝罵,將兒子轟了出去。

望著何澤背影,何宿低聲嘆道:「兄長將他養的這樣蠢,實在不成樣子,言行荒唐,墮了我何家名頭。」

何密漠然道:「正是蠢些才好控制。我等辛苦籌謀,便是欲復當年世家為政時的顯赫,教出個聰明皇帝豈不是自找麻煩?」

李雁璇出自書香門第,祖父、父親、兄長都是科場中的魁首,卻未料如今竟是自己這出自武勛家庭的丈夫跑到國子監做了司業。一大早歡歡喜喜為沈栗整理衣裳,忽地噁心起來。沈栗見了又想起近來妻子十分貪睡,便吩咐去請府醫診脈,果有喜訊。

胡嬤嬤一顆心落地,喜笑顏開:自得了宣哥兒之後,李雁璇便久無消息,胡嬤嬤常擔心她是傷了身子,只不敢提起。如今得了這一胎,李雁璇尚未如何,胡嬤嬤已經一疊聲囑咐郎中擬個安胎方子。

香梔——如今嫁了人,喚作桂家的——湊趣道:「前兒剛聽說世子院里那個大丫頭有了消息,夫人還打發人去送禮,今日他們便要備一份賀禮再送來,咱們夫人竟是找補回來了!」

「不要胡說!」李雁璇嗔她退下,又與沈栗低聲議論:「前些年大伯整日里拈花惹草的,如今卻做了個道學先生,便是連身邊的丫頭也不假以辭色,竟是單為子嗣的樣子。」

沈栗搖頭喟嘆:「大兄的日子……真是一塌糊塗!罷了,如今他那院子里確實安靜不少。將來有個道學先生做族長總比風流公子來的好。」

不一時,桂家的便回來道:「夫人知道少夫人的喜訊,說是一會兒過來探望。」

李雁璇站起道:「又不是走動不得,何勞母親來看我?正是請安的時候,這邊過去吧。」

沈栗笑道:「與母親問個好,我急著上差,便不過去了。」

「記得了。」李雁璇應道,有忍不住囑咐:「聽父親說國子監的學生多有恃才傲物的,郎君可要小心應付。」

沈栗點點頭:「想必今日不好過。」

雖覺心下忐忑,沈栗仍是一臉鎮定往國子監去。皇帝將他架上這給位置,既是給他的機會,也算是個考驗。東宮屬臣良多,青年才俊也非止他一個,想要出頭,總要表現出勝任的能力。若是教學生哄下來,給太孫做侍講的差事也不必想了。

國子監學生,無論學問好壞,都有一個特點:後台比較硬。

蒙父祖恩蔭來讀書的自不用說,便是各地推薦上來的也不是一般人物——每地不過一二名額,想要雀屏中選也不容易。

因此國子監的學生向來很有底氣,沈栗進得堂來,便被一雙雙飽含不遜和質疑的目光包圍了。

沈栗笑吟吟向案前一站,溫聲道:「各位大約也聽說了,本官沈栗沈謙禮,從今日起,便要在這國子監中做個司業。本官倒也料到,想必各位今日已經帶來許多問題。」

底下頓時有人起鬨道:「正是,我等讀書遇到許多難題,正想請教大人。」

沈栗點點頭,擺手示意安靜:「各位暫時不要急。本官忝為先生,總要有個特權,今日本官先說,待本官的話講完了,各位便可以暢所欲言。」

底下面面相覷,有膽大的道:「那大人可要快些說。」

「少安毋躁。」沈栗笑吟吟向案上一靠:「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這做先生的,總要有些東西教給學生,或經義詩賦,或道德義理。本官今年二十六歲,大約是國子監中最年輕的一個,當年也只是個探花。論學問,未曾著書立說,論德行,也不是聞達天下。與監中其他大人想必,沒有任何出眾之處。那麼蒙皇上隆恩,教本官來此當差,究竟要教你們什麼呢?」

沈栗提到皇命,仍想給新司業來個下馬威的監生們稍稍安靜下來。不錯,沈栗是皇帝親自下令任用的,哄了他不要緊,若是惹了皇上震怒卻好怎生收場?聽說近來聖上的脾氣可不太好。

「思來想去,本官覺得還是有些東西可以教給諸位。」沈栗曼聲道:「為官之道。」

什麼!底下監生們頓時眼睛發直,有些人的嘴都不覺張開。

為官之道,這也算學問?這也可以講嗎?

「諸位身為國子監學生,將來很多都是要做官的。」沈栗道:「學問好的參加科試拔錄,有那稍遜的,也未必就沒官可做。」

有監生脫口道:「恩蔭。」

沈栗點點頭:「大約要有人問,經過科試拔錄,朝廷授職,不就是官了嗎?然而『當官』與『做官』還是稍有不同的,這和『當人』與『做人』的區別差不多。而這點差異往往就決定了各位將來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官,或清,或貪,或忠,或奸!」

「用心便是。」有人脫口道。

「當然要用心。」沈栗笑道:「須知貪官刮地皮時也是很用心的。」

監生們忽地笑起來。

「做官就要有用!對百姓有用,對朝廷有用。這不僅僅是讀了經義,寫好詩賦便能做到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大抵百姓誇官時總愛說『親如父母』,這做父母的,可不只是天天對兒女說孔子曰就能教他們過上富足日子的。相反,在教他們懂得道理之前,你要先餵飽他們的肚子。倉廩實而知禮節,便是這個道理。」沈栗微微感嘆:「教天下人吃飽,這是我皇萬歲和朝中諸位大臣一直為之努力的事。誰的作為有利於實現這個目的,至少稱得上好官,否則不過是尸位素餐而已。」

監生們愈加安靜。沈栗所講的為官之道,不是蠅營狗苟的手段,而是做官的道理。

「等諸位真的得到官職,尤其是到地方任職時便會明白,」沈栗道:「除非一輩子只做文書差事,或者真要做個糊塗官,將差事推給師爺,不然諸位是沒有空閑再琢磨一個字有多少寫法的。百姓如何安置,天災如何應對,宵小如何處理,疫疾如何防範……這才是真正教人犯難的問題。而這些往往很難在書中得到詳細答案。

「本官學問不深,只僥倖做了幾年官,見識了些事情。因此打算在空閑時給諸位講講『民生』。希望諸位將來有得官的能思睿觀通,多為百姓造福,成為朝廷棟樑。」

監生們將準備為難沈栗的問題都收拾起來。嗯,不打算問了。

沈栗先自承年輕學問淺,問倒了他也沒什麼意思。倒是「年輕」恰恰說明一些問題:沈栗在出仕前便參與朝政,不到三十便爬到高位,可謂聖眷優渥,偏沒人能用「佞臣」這個詞來形容他。何來?因為沈栗確實是踏踏實實的憑著功績升遷的。皇帝不是特別照顧他,而是將他本來該得的給了他。

這人尋作物、建商團、闖三晉、興海貿、入湘州,可以說,較之國子監那些學問甚深,清高卻無實際治政經驗的老大人們,沈栗確實是個會做官的人。

現下這人要將他的一些見聞體悟講授給眾人聽——這些都可作為將來為官的重要參考,通常只傳給繼承衣缽的兒孫弟子!不但自負學問好、將來一定出仕的監生要聽,便是來混日子、等著恩蔭授官的紈絝們也聚精會神起來。

沈栗輕舒一口氣,這便是先說的好處,若叫監生們先問,沈栗還真沒有把握應付得來。

窗外駐足靜聽的兩人轉身離去。

「洪大人,」一人道:「沈栗講這些為官之道,民生什麼的,也太不成體統,咱們國子監可是做學問的地方。他是司業,如今也只有您這位祭酒才管得了。」

「為何要管?」洪祭酒輕笑道:「他傳授這些便不與別人的課業相關,總比兩個人彼此相較的好。否則他專心教導經義算學,萬一教這個年輕的勝過了他人,卻讓我等的老臉往哪裡放?」

那人憋氣道:「他是個能臣,但在學問上不過是個後學末進,難道下官還怕他不成?下官是擔心他耽誤了這些監生。」

「他能教得了皇太孫,還不配教幾個監生?」洪祭酒哼道:「簡在帝心的人物,老夫為何要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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