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問難

消息傳來時,皇后立時厥過去。

邵英匆匆趕來,嚴令太醫救治。好在皇后平素身體還好,少傾便悠悠轉醒,只握著邵英的手默默流淚。

邵英滿面愧疚道:「梓童,朕……」

皇后連忙伸手止住,不教邵英將道歉的話說出口。

事已如此,再無轉圜的可能,一味哭鬧埋怨只會教皇帝下不來台,反倒消磨情分。倒不如「懂事」些,令皇帝將這份愧疚記得更深刻,求他為女兒好生謀算。

抬袖抹了抹眼淚,皇后哽咽道:「妾身知道皇上是為了咱們盛國,亦從未怪過皇上。易薇既降生在皇家,享受了公主的尊榮,朝廷用到她時,便該為這江山出一份力,這才是咱們邵家女的本分,妾身只是……身為母親,想到女兒遠嫁,此生再不得見面……」

皇后終於說不下去,抓住邵英衣角失聲痛哭。

果然,邵英愈加愧疚,感嘆道:「梓童深解朕意,果是國母風範。這和親之事,朕也是心痛萬分。」

驪珠輕聲道:「萬歲爺,易薇公主來了。」

「必是聽說梓童暈倒過來探望,」邵英忙道:「快宣進來。」

易薇快步衝進來,先與邵英施禮。

見了女兒,邵英難免有些氣短,柔聲道:「快起來,看看你母后。」

「母后,」易薇急道:「女兒聽說您暈厥了,如今覺得怎樣?」

皇后強忍悲痛道:「本宮無礙的,只是我兒……」

「女兒聽說了。」易薇卻無半點哀傷之色,轉頭向邵英笑道:「父皇、母后放心,女兒已經享受半生公主榮光,能為咱們盛國做些事,心下很是高興。」

這番話與皇后先前所說簡直一模一樣,邵英更加感動:「不愧是我邵家女兒!此誠我盛國公主風儀!」

皇帝寵女兒,第一個反應就是賜東西,邵英開口便是一連串的金帛寶物。易薇搖頭道:「胭脂珠寶女兒都不缺,請父皇賜我寶刀一把。」

邵英驚道:「你要那個做什麼?」

易薇堅定道:「女兒是為咱們盛國出嫁的,不能做賠本的買賣。若將來贊安各大汗不能遵守承諾,女兒便伺機殺了他!」

這句話說的殺氣騰騰,偏聽進邵英心裡,伸手摟住易薇,垂淚道:「朕只盼你平平安安。」

一家三口溫存一會兒,皇后催道:「皇上前頭還有政事,不可耽誤。妾身既無事,皇上快回去吧。」易薇也勸。

邵英想到被晾在乾清宮裡的閣老們,起身道:「朕晚間過來。」方依依不捨走了。

聽著驪珠在外頭高喊起駕,皇后屏退宮人,方真情流露,母女兩痛哭一場。

皇后怨道:「你那狠心的父親和兄長!困窘時還可同甘共苦,登上了那個位置便絕了親情!」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到如今鬧也無用,倒不如想想如何在北狄好好活下去!」易薇眼眶微紅道:「母后也不要再耿耿於懷。若是因此與父皇生分了,反教女兒在萬里之外也不得安心。」

皇后傷心道:「都是母后不好,該早將你嫁出去的。只想多留你在身邊陪伴幾年,如今竟害我兒去北狄受苦。」

「不是母后的錯,是女兒自己不想出嫁。」易薇安撫道。

「娘娘,」宮女在外頭高聲道:「太子殿下求見。」

「不見!」皇后怒道:「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母后不可如此。」易薇勸道:「和親是父皇決意,二皇兄推波助瀾,朝中大臣們火上澆油。皇兄便是太子也無力阻擋。」

「是不是無力阻擋本宮不知,」皇后恨道:「他是根本沒有阻擋!」

易薇公主默然半晌,幽幽道:「皇兄也有他的難處。身為太子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母后想讓皇兄對父皇說個『不』字,實在是難為他了。」

皇后到底沒有狠心讓太子沒臉,將人召進來。

太子迎頭看見公主,才想起他自己是聽說皇后暈厥過來探望的,易薇自然也會過來。

太子畢竟不是皇帝,還沒有修鍊出天下人都該為其生、為其死的自信。因此見到易薇時便不只如邵英般覺著歉疚,而是頗覺無地自容。

原地躊躇半晌,方低著頭過來向公主長揖道:「妹妹,是吾對不起你,吾不該……」

「能做決定的不是皇兄。」易薇漠然道:「皇兄不必如此。」

太子滿面通紅,想了想,又去與皇后見禮,哀求地望著母后。

皇后也不理他。

易薇見太子實在窘迫,嘆道:「罷了。妹妹遠嫁北狄,日後母后便託付給大兄。大兄要替我好生孝順母后,我走了,母后便只有大兄一人可以依靠。」

「這是該當的。」太子連連附和。

皇后長長嘆了口氣。母子三人呆坐半晌,俱都無言。

太子垂頭喪氣回到東宮,見正是沈栗當值。想起這段時間沈栗神色間對和親之議頗不贊同,較往日沉默許多,一時心下微覺觸動,脫口道:「謙禮,吾覺著自己做錯了事。」

想了想,又悵然喟嘆:「吾做錯了事啊,無法挽回!」

和親的旨意是不會收回的。邵英覺著愧對女兒,便對公主的陪嫁、出嫁禮儀和對北狄使團的接待等事上十分用心,恨不得事事親力親為。

鴻臚寺官員們便時常蒙皇帝召見。這也是何澤近年來重新得以進入乾清宮覲見,而不是在前朝淹沒在一堆大臣的身影中面見君王。

何澤在接待北狄來使的差事上是用了心的,此時談起來頭頭是道,比鴻臚寺卿溫易思也不差多少,得了皇帝一個笑臉。

何澤簡直要熱淚盈眶:多少年皇上未曾對自己露出滿意的神色了?這差事辦得好些,說不定有機會入得皇上眼,重新飛黃騰達起來。

興奮之餘,掃了頗顯沉默的沈栗一眼,心中暗笑。這回沈栗因頭還短,沒撈著這露臉的差事,如今看你怎麼得意下去!

他卻不知沈栗正恨不得躲遠些。

邵英也注意到沈栗的沉默,忽想起問他:「先前怎不見你上本議論和親之事?如今說來聽聽。」

沈栗辭道:「陛下,臣曾殺過北狄忽明王子,也曾氣煞過兀輪王子,在大同又與北狄人交戰過。實在不適合談論此事。」

「無妨。」邵英笑道:「朕猜你多半是不贊同的。如今既明旨已下,只當閑談而已。」

沈栗卻不敢將這一問當做閑談。自從得知邵英令湘王世子親自去宣旨賜死湘王,沈栗便越畏忌起這位看似溫和的皇帝了。

一般人犯起小心眼還可應對,皇帝犯小心眼著實要命。

皇帝這段時間一直在平定天下的野心和對女兒的歉疚中搖擺,心下不痛快,須得好生應對。

沈栗仔細想了想,方慢慢道:「臣並無反對和親之意。家國大事本就應由君王一言而決。況皇上英明神武,深謀遠慮非臣可以揣測。皇上既令公主出嫁,必有皇上的考慮,無需微臣贅言。臣……只是有感於皇家為家國天下的付出,為皇上心酸。」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沈栗先捧將皇帝捧起來,邵英心裡熨帖:「心酸?你為朕心酸?」

「正是。」沈栗恭敬道:「想我朝立國不過百年,皇上所決之事皆為後世成例。若後世北狄人亦來求公主,我盛國是否會再次和親?」

開國一兩代皇帝的決議往往會成為「祖訓」。嫁了一個公主不要緊,給北狄養成了習慣,往後豈非要代代嫁公主?

邵英沉下臉。

「皇上為百姓平安不得不受父女分離之苦,又要擔憂子孫亦受父女分離之苦。」沈栗激動道:「想到皇上為天下黎民所付出的一切,臣怎能不為為皇上心酸?這俱是臣等愚鈍無能,不能為皇上分憂,才致皇上忍痛下此決定。臣羞愧萬分,臣萬死不足以償此恨也。」

沈栗自責,官員們跟著跪了一地:「臣等無能,罪該萬死。」

邵英的臉色又變回來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父親令公主和親總是令人質疑。沈栗這番話卻主動給他一個台階——這都是臣下們無能。眼淚汪汪,親手扶起沈栗道:「國事艱難,朕當與諸卿共勉!」

君臣抱頭痛哭,沈栗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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