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廟堂有餘音

番商、本國商人、各衙門都在這次集會上得到了滿意的收穫,齡州上下一團和氣,早忘掉往日齷齪,就等著發財了。

第一批與番商合作經營的海船漸漸駛離齡州時,景陽正在討論參劾市舶司的摺子。

此時信息傳遞緩慢,齡州事情初定,朝廷接道的卻是姜寒、烏慶之前彈劾市舶司的摺子。

這幾份摺子令某些人如獲至寶。

朝中本就有不少人提議禁海。先前一場辯論,教東宮一系佔了上風,不甘心的大有人在。如今市舶司失利,正中下懷。有心人稍稍暗示,朝中議論頓時甚囂塵上。

作為提倡振興海貿事宜的發起人,沈栗首當其衝。

今日參他的著實不少,言官們情緒尤其激昂,說道緊要處,手舞足蹈口沫飛濺,一力要拉沈栗下台。

好容易那牙尖嘴利的小子不在朝中,難以為自己辯駁,禮賢侯沈淳又賦閑已久,今日也未上朝。這好機會實在難得,參,使勁地參!要在沈家人反應過來之前把將人蔘下去。

李意有心護著孫婿,唯嘆戶部官員不及言官口齒鋒利。

太子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只默默記下出班參告的那些人。

東宮門下如今也有些勢力,覷著太子臉色,紛紛出來為沈栗剖白,朝上氣氛一時激烈非常。

何宿暗暗打量,見皇帝神色陰晴不定,一時看不出端倪。向底下使了個眼色,頓時又有兩人出列,加入其中。

邵英坐在龍椅上慢慢環視眾臣。

唔,太子如今沉穩鎮定,好,到底長進了些。首輔封棋抱著笏板看傻子,這老傢伙,越發滑頭。玳國公……冷眼旁觀,看來他與禮賢侯府的關係確實有些瑕疵。至於何宿——

邵英微微冷笑。如此急於攻擊沈栗,看來何宿真的開始心虛著急,將那年輕人視為威脅了。

堂堂閣老竟連後生晚輩也容不得,淪落到這樣進退失措的地步,何家實實在在地開始落了。也罷,如此倒也不急於將他攆下去,且讓他占著閣老的位置榮養到老,教他與老二互相糊弄去吧。

邵英微微晃神,開始思考起一直想不開的二兒子。嘖,金妃那樣聰敏透徹的女子,怎麼就給朕生下這樣一個夯才。那小子再作下去,只怕太子將來不肯容他。

底下人覷著皇帝神色,漸漸爭執不下去了。吵得再熱鬧,皇帝不聽,又有何用?

封棋使勁咳了一聲。

邵英回神,專挑何宿問:「何卿怎生看?」

何宿打點精神,回道:「陛下,沈右丞天賦聰穎,忠心也是有的。唯嘆青年即至高位,到底經驗差了些,故此到任後令齡州官民議論紛紛。又急於求成,上不敬長官,下苛待商人,乃至積累怨騫。

「依臣之見,不妨暫時將其召回景陽,著去翰林院修習兩年,曾廣閱歷,以觀後效。至於市舶司事,朝廷另派能臣前去便是。」

何宿倒未想要廢棄市舶司。當初辯論時駁斥沈栗,是為反對而反對。以何宿的見識,平心而論,也不得不承認沈栗的倡議確實很好,國民均可受益。而且牽涉的利益越大,也愈加有利於擴展人脈。

這樣的好提議,怎麼就不是我何家拿出來的呢?市舶司的好差事,怎麼就沒攥在我何家手裡呢?

何閣老又是記恨沈栗,又是出於眼饞,方有今日之議。

將沈栗送回翰林院熬資歷去,有了辦事不利的污點,這後生再想爬起來可不容易了,既能解決眼中刺,又可打擊東宮。最重要的,向市舶司派去自己人,慢慢壓制於枕,將這有望成為聚寶盆的衙門掌握在何家手上。

東宮一系憤憤不已。興盛海貿,是東宮向朝廷拿出的第一份正式提議,此舉能勝不能敗,若非顧及皇上的看法,詹事府恨不能傾巢而出,大家都到齡州幫忙去。何宿話一出口,仿若水落油鍋。

「太子,」邵英似笑非笑:「你怎麼看?」

「回父皇。參劾市舶司的摺子雖多,但都系出自一脈,況眾口一詞之事本就可疑。」太子微笑道:「兒臣手裡倒是有沈栗的信函,也提及齡州諸事,不妨取來給眾位大臣看看。」

「驪珠。」邵英喚。

驪珠忙不迭跑出去。

封棋奇道:「沈右丞竟呈獻了摺子自辯嗎?」

這後生早知有人蔘他?未雨綢繆?

太子笑道:「沈栗往齡州之前,曾與吾約定將齡州風土人情等俱書為遊記,供吾參閱。故此他至齡州後諸事吾未嘗有不知也。」

說罷,太子望向皇帝:「這些書信父皇也都看過。」

朝上一時寂靜無聲。

方才出班參沈栗的,還有閣老何宿,望著邵英似笑非笑的臉,心下漸漸有涼意上來。

皇帝早看過沈栗的書信,又未曾表示不滿,說明皇帝對市舶司在齡州的活動是滿意的。而如今眾人興緻盎然來參告,落在皇帝眼中,不過是一群跳樑小丑。合著自己忙活半天,是教人看戲的?

不一時,書信取來,驪珠就在朝上宣讀,略過言及風土人情諸事,單講齡州官府和商人的表現。喁喁嘈嘈,極盡詳細。比姜寒等人的摺子具體多了。

大臣們面面相覷,越具體,越詳盡,便越經得起推敲。又有精確數字,想說有假都不容易。

何宿強辯道:「這雙方各執一詞,孰是孰非,未可辨析。」

「唔,」邵英面無表情道:「這摺子來晚了些,緇衣衛剛剛呈報消息,姜寒已主動出首,齡州知府烏慶,海商麻高義等人均已被問罪。」

眾言官:「……」

何宿:「……」

心裡這個恨!

沈栗他怎麼總是快人一步?都跑到齡州去了,怎麼還能給我何家添亂!

自打知道自己要長時間離開東宮,沈栗就想著要如何與太子保持聯繫。詹事府漸漸充盈,沈栗不敢保證自己從齡州回來後,還能與太子如以前一樣親近,而不會有人試圖取代自己的位置。對臣子而言,與皇帝和太子疏遠了,往往就意味著隔閡漸生。

往來奏章能寫幾個字?談的又都是公事,於維繫關係並無太大意義。因此沈栗才在離開前承諾要為太子寫遊記,而且寫的事無巨細,就算是遠在齡州,東宮也會有他的聲音。總之,要讓太子覺得他並未遠離。

太子看的有趣,又涉及市舶司要務,難免會上呈皇帝。於是,這些書信就成了沈栗的後手,起碼在有人蔘他時,能教皇帝多考慮一番。

果然,今日就起到作用,儘管姜寒與烏慶的摺子寫的駢四儷六,將齡州情況形容的多麼嚴重,皇帝也沒信,太子也沒急。

這對新立的市舶司,對沈栗自己都非常關鍵。

將在外,最怕皇帝相疑。

事情辦到一半,真教朝廷召回去,東宮一系都要跳腳,沈栗要有一口老血好吐。

至於沈栗的摺子為何後發早到?姜寒等人是通過官驛上奏,沈栗則是直接通過緇衣衛。不得不說,密探傳遞信息的速度確實快過官驛。於枕不屑於與才茂打交道,他的摺子還在路上飄著呢。

邵英目視階下御史道:「參劾朝臣,牽連政事,爾等言官當謹慎從事。」

東宮一系喜上眉頭。看來沈栗能得到太子看重,確實不只是運氣。世上才華橫溢的人多,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少。有時到了一定位子,不教人抓住短處才更加重要。將心裡的嫉妒壓一壓,沒有人家未雨綢繆的本事,還是老實辦差,掙個苦勞吧。

方才按著何宿意思參人的言官們心中暗暗不滿。

何家在清流中影響很大,督察院中許多人都是何家門生。但官帽子不能作為消耗品,以前跟著何家陞官揚名前程遠大,如今卻屢屢失利。你連沈栗的後手都沒搞清楚,就讓我們出面參人?

雖說言官風聞奏事,一般不會被反坐,但皇上的看法卻要影響我等的官途。何況……那禮賢侯府也不是好惹的。

看來跟著何家沒有前途,日後再有招呼,要好生思量才是。

沒有好處,誰肯拿前途跟著你賣命?

何宿暗自著急,原是為了在壓制沈栗的同時為家族謀利,如今卻眼看著自家勢力再次崩解而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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