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暢通無阻

齡州稍稍平靜,市舶司又張貼出新的告示。

如今可沒人會無視市舶司了,便是不識字的,也要央了書生來念。

大意是朝廷感念外夷番邦欽慕我國朝繁榮盛景,物華天寶,茲令市舶司鋪排海商,與來訪番商貿易,於近日舉行集會云云。隨後還附上番國的名單。

不少人都沒來得及聽完,拔腿就跑回去給主人家送信。消息風吹般傳遍大街小巷。

齡州迎來新一輪震動。

市舶司又是連日禁海,又是抓捕犯事商人,齡州海商大受打擊,家底薄的已經是勉力支撐。今日得了這個音訊,霎時間活躍起來。市舶司衙門不敢輕易窺探,羊三兒的府宅立時爆滿。

「行首,這消息是真的?真有番商要來?」因羊三兒本就有些名望,又見機的快,最先向市舶司投誠,雖然沒經過重新推選,海商們俱都心照不宣地開始以行首稱之。

羊三兒本人對這個稱呼也當仁不讓:「告示都貼出來了。」

海商們紛紛舔舔下唇,面露企望之色,令羊三兒想起新得的那幾條見了吃食便搖頭擺尾的獵犬。

海商們自然有和番商交易的經歷,但其實只算小打小鬧,不說別的,想找個信得過的通譯都是難事。

商船出海也都不敢跑得太遠,一是沒有成熟的航線,在這個時代,想開闢一條新航路的成本是巨大的,甚至要用人命去填;二是越向遠方風險越大,排除天氣威脅,海寇、當地的豪強、或是手下見財起意等等,稍有差池便血本無歸。因此,如今的海商主要還是進行近海交易,有能力進行遠洋貿易的堪稱鳳毛麟角。

誰不知道貨物走的越遠,獲益就越大?

市舶司的告示那般吸引人,便在於能夠替海商們解決這兩樁難題。

那名單上所列番國,不少都是海商們沒去過的,這便是新的航線,新的市場。因巨利吸引,如今投身海貿的商人越來越多,近海交易競爭越發激烈,能開闢新的財源,直如久旱逢甘露。由市舶司鋪排的市集又有官府出面擔保,不怕上當受騙,更有水師護航,想跑多遠跑多遠,教之先前獨自經營,不知安全多少!

做夢裡才有的好事,如今就在眼前。

「行首,您要吃肉,可不能忘了咱們這些苦哈哈。」

「是啊是啊。」眾人眼巴巴望著羊三兒。

羊三兒撇嘴道:「瞧瞧你們這點出息。這是皇上聖命,市舶司籌謀,哪個能吃獨食。想摻一腳的儘管來。不過,奉勸諸位仔細想想自家還有沒有什麼拿不出手的醜事。沈大人可是說了,市舶司保證本國商人的利益,也不能扔了國朝臉面,凡有劣跡者皆不容參與。」

「很是很是。」商人們忙不迭點頭應和,心裡盤算有家裡還有什麼恩怨沒結清,到時不要被人告上一狀。嗯,兒女族人也要好生約束,哪個敢惹事,打斷腿!

「大人也真是的,若是早說出這個消息,哪還會有人和市舶司作對?麻高義就是傾盡家財也要奉承著。如今齡州卻是蕭條了不少。」有人低聲議論。

「蕭條?」羊三兒冷笑道:「怕是清凈了不少吧?若非大人深謀遠慮,先除了這些個惡霸,這樁好事還有你我的份兒?做夢去吧!」

旁人也是哂然一笑。市舶司籌謀盛事,自是要用些省事聽話的,留著麻高義之流搗亂生事嗎?唔。這人頭腦不清楚,還是遠著些為好。

除了海商,齡州其他商會也用盡全身解術與市舶司聯繫,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令沈栗等人驚嘆這些人的速度。

固然沒有海船,也可兜售貨品,萬一教人看中了,未嘗不是一筆收入。就算連現成的貨品也沒有,還有銀子呢,誰家缺本錢,咱們投一份子,將來分紅利也不錯。

市舶司自是來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參與的商家必須有保人,並且沒有前科。

在一眾期盼之下,番商果然如期而至。

齡州仿如火上澆油,愈加沸騰,之前蕭瑟景況一絲不見。

沈栗原就在鴻臚寺有官職,通番語,又是此次盛會的策劃者,於枕自是將事情完全交給他,自己留在衙門裡坐鎮。爭與不爭,沈栗的首功是跑不掉的,但無論如何,自己才是這齡州市舶司第一任提舉,只要此事成功,總有功勞在身,何苦急於一時?且向東宮賣個面子。

沈栗自也不會令人失望。說起來,從事商業活動,才是他自前世就熟悉的營生。又有在景陽經營手工工場積累的經驗,對當下貿易的特點有些了解。故此,在別人眼中看來他是頭一次襄辦如此大規模的集會,對他來說卻並非難事,也就越加凸顯他天資聰穎,舉重若輕。

相對於如今世人習慣於強調個人德行,押寶般企盼歷任官員都是清官能臣,與之交易的商人都是一諾千金、誠實守信的君子,沈栗更習慣於用規則和利益來維持秩序。

他從後世來,有歷史的積累,又經過現代人各種匪夷所思的創造性活動的洗禮,對商業行為中的陷阱和騙局可謂認識頗深。因此由他制定的法規十分嚴謹。

故而在市舶司運行很多年後,還有人發現他所擬定的條例已經預先堵上了各種漏洞。這也是令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當年一些姦猾勾當還未興起,沈大人到底是如何預料到這些伎倆的呢?

這個問題自然是找不到答案的。思來想去,也只能被視為沈栗足智多謀的佐證。

令於枕微微腹誹的是,除了水師,沈栗將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齡州州府衙門等等當地官府都納入海貿既得利益的名單中,並制定了一套頗為繁瑣的分配規則,合理合法地教各衙門得到分紅。

冰敬、炭敬、別敬、團拜,於枕自己府上也有,倒不覺詫異,只不滿道:「旁的便也罷了,那布政使司先前多有怠塞,又出了姜寒這等罪官,為何也能得到好處?倒似我市舶司畏懼了他們。」

沈栗解釋道:「非償前事,而防後來。」

海貿收益巨大,與番商合作後,利益只會越來越大。市舶司將稅權獨立出來,就能萬事大吉?以後布政使司就能甘心看著?其他衙門就能絲毫不動心?

掀了姜寒只能震懾一時,市舶司只有課稅權,不能直接差遣兵丁,眼前雖有水師拱衛,但水師的又要護航、又要剿匪,市舶司也不可能一直將其當做下屬用。

因此市舶司無法獨立門戶,早晚還是要與齡州當地各衙門打交道。若彼此之間仍留有芥蒂,早晚還會有人被海商們挑唆腐化。到時候官府間互相推諉指責,又要引起紛爭。

緇衣衛也雖有監察百官之職,也不能整日里將朝廷大員視為嫌犯,時時窺視。

與其指望繼任者的品行和能力,不如一開始就杜絕隱患,將各衙門收攏到市舶司的陣營中來。

為了維持利益,各衙門非但不會給市舶司使絆子,還將自覺協助管理海商。

於枕沉吟道:「個人能得到的貼補又有多少?萬一有人肯下血本……」

沈栗笑道:「一個是合理合法的收入,一廂是見不得光的交易,足夠令很多人做出選擇了。再者,既然牽涉利益,總會有人盯著。大人放心,這為了獲利的監察,有時比緇衣衛還厲害。」

在沈栗制定的規則中,參與分紅的是衙門,得到紅利的是職位。多少雙眼睛盯著,就盼你出點差錯。但凡教人發覺不妥,立時便要被人攆下去。為了維持這樁收益,不但要拒絕賄賂,連平時辦差都要兢兢業業。

哪怕第一筆銀子還沒到手,各衙門長官已經覺察到手下門做事精心了不少,便是連守門的差役,也都將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接人待物稍顯怠慢,立時有人出面斥責。

於枕和廖樂言也發覺往日里稍顯冷淡的齡州官吏們忽然熱情高漲,市舶司的律令一時間竟在齡州暢通無阻了。

苦思冥想,於枕也只能感嘆沈栗算計人心之能,果然出類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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