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意蘊深沉

沈栗一臉羞澀,齡州眾官盡皆無語,就連於枕都有些哭笑不得。

為官的都講個威儀體面,越是高官將顏面看得越重。這沈栗好歹出入東宮多年,怎麼竟這般……百無禁忌?

眾目睽睽之下,坦然自承膽小怕事,要求布政使司與緇衣衛保護安全。

底下就有偷笑的。姜寒與尤行志對視一眼,心下微寒。

傳言沈栗做事周全、滴水不漏,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沈栗等人在齡州確實是有危險的。

新建市舶司,清理稅賦問題,涉及到官府、海商,甚至於海盜的切身利益。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就是如今這宴席上,希望沈栗等人出些意外的也大有人在。

沈栗一番表現看似無賴,其實卻把自己的安全問題交給姜寒與尤行志承擔。

姜寒兩人也必然要應承,不然沈栗便會以地方不靖為由向景陽方面要人。景陽來的人越多,市舶司的力量便越大,這顯然不符合姜寒的希望。但是應承下來,沈栗等人再出事,姜寒二人就要負責。

迫使這兩人出面做背書,至少可以保證布政使司與緇衣衛麾下無人會向沈栗等人下手。剩下的便是海商海盜,沒有官身,總是好對付些。

左右沈栗不吃虧。

姜寒向沈栗舉杯。這後生今日言語不多,甚至頗有些荒誕滑稽之處,卻次次意蘊深沉,切中要害。

看得出厲害,捨得下麵皮,是個對手!

沈栗微微含笑。自昨日聽說廖樂言莫名其妙失去了兩個養子,連兇手都找不到,沈栗就料到齡州官府絕對乾淨不了。

分割稅權必然遭到抵制,但抵制的程度卻會因地方官府清廉與否出現本質區別。

若布政使司吏治清明,姜寒等人就是不願意,也不會死命阻攔,至多是下個絆子,稍稍阻礙。廖樂言的遭遇說明,齡州地方必然是嘗到過手握稅權的「甜頭」,才會不惜背上人命。

人命這種東西,背上了一次,多半就不會在意是否有第二次。

與安全相比,稍稍失些顏面又有何難?況且待齡州事了,在座的官員們有幾個能留在原來的位置上還在兩說。

大浪淘沙,留下來的才有機會嘲笑別人。

酒菜紛紛傳上,仔細看時,桌上金樽清酒、玉盤珍饈,唯獨沒有魚!

沈栗失笑,看來姜寒對魚宴之事還是頗為介意的。

酒過三巡,有人過來請安。來者年屆四十,蓄著短須,滿面含笑,顏色謙恭。

姜寒笑道:「這是和玉樓的東家麻高義。」

「給諸位大人見禮。」麻高義深深施禮,長揖及地。

見酒宴上竟出現了商人,於枕微微皺眉,一時沒有應聲。

姜寒將酒宴設在和玉樓,又特地為之引見,可見此人確實與他有些淵源。然而如今是官宴,出現個商人,未免太煞風景,也太顯急切了些。

才茂一直自顧自吃喝,頭也不抬。

沈栗笑道:「麻先生快請起。景陽的十里杏花,齡州的和玉樓。今日有幸見識,確實非同一般。」

見沈栗搭腔,麻高義喜道:「沈大人過譽。小人無能,只得做些買賣維持生計。大人覺著這地方還入眼,不妨常來光顧。」

沈栗搖頭:「在下俸祿不多,消受不起。」

「哪裡敢讓大人破費?您肯登門,就算抬舉小人了。」麻高義點頭哈腰道。

「欸,經商為業也不容易,哪有請人吃白食的道理。」沈栗笑道。

「有的有的,」麻高義忙道,片刻又覺有些不對:「沒得沒得……」還是不對,自己納悶道:「有的?沒得?」

姜寒大笑:「這夯貨是個愚的!」

沈栗知麻高義是故意作怪,博人一笑,微笑道:「麻先生既然來了,不妨用杯水酒。」

麻高義連忙稱謝,覷著姜寒臉色,姜寒罵道:「看本官作甚,請你喝酒呢。」

麻高義方坐了半邊椅子。

於枕不愛理他,又記掛著公事,只與姜寒攀談。廖樂言對布政使司意見不小,整個宴席上都悶悶不樂。才茂已是半醉,說話含混。麻高義尋了一圈,與新建市舶司有關的大人們還就是沈栗待他和氣,肯與之攀談。

沈栗前世就從事商業,這輩子又鼓搗出手工工場,雖是交給手下人管理,他自己也是有些了解的。故此與麻高義論起生意經,也能說到一起去。

麻高義感嘆:「每次來見老爺們,小的先要背幾句文縐縐的話才好開口。老爺們談起事情,小的大都聽不懂。今日與沈大人談論,小的非但聽得懂,還受益匪淺。」

沈栗笑道:「麻先生所言不實啊。您能撐起這麼大家業,令姜大人高看一眼,說自己不通文墨,本官是不信的。」

「只粗讀了幾本書。」麻高義面色微紅:「粗鄙商人,上不得檯面。」

「麻先生何必妄自菲薄。」沈栗道:「承恩侯府如今還正大光明坐著買賣呢。」

麻高義嚇了一跳道:「哪裡敢比!」

「論身份是比不來的,談生意,」沈栗笑道:「祺祥商團統領北狄邊貿生意,這海貿……」

麻高義舔了舔嘴唇,乾笑道:「小門小戶的,哪裡敢窺伺這個。」

沈栗忽然問:「卻不知貴府上供養著幾條船?」

麻高義眼睛都要鼓起來,慌道:「小的不過開了這座酒樓討生活,哪裡有船?」

沈栗靜靜道:「不對。你若有其他靠山,姜大人方才定會與我提到,既未提起,說明你確實只是位商人。若只這一座酒樓,不足以令你位列三品大員的宴席,你必然還有其他營生。」

麻高義緊張地看著沈栗,餘光見廖樂言朝自己微微冷笑。

「方才我與你攀談,現你可以迅說出相關海貿貨物的價格,很詳實,遠遠出了一般『感興趣』的程度。」沈栗輕聲道:「你在從事海貿生意。」

麻高義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沒有的事!小人……小人是曾經幫過姜大人的忙,姜大人才肯容小人喝杯水酒的。至於海貨的價格,此處是齡州近海,小人又開著酒樓,都是聽往來客商說起。」

沈栗微微一笑,並不與麻高義爭論。把玩著手中酒杯,懶洋洋道:「市舶司剛剛開始整理海貿事宜,既需本地官府相助,也少不得海商們支持。當然,有付出的,總該有回報,這才公平,麻先生覺得呢?」

麻高義呆了半晌,傻笑道:「沈大人說得定然不錯。只是小人讀書太少,不大聽得懂您的高論。」

沈栗點點頭:「不急,學道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慢慢來。」

不一時杯盤狼藉,菜乾酒盡,麻高義還要令人換上新席,於枕止道:「盡興即可,如今天色漸晚,下官須得在宵禁前趕回官署。」

沈栗等人也辭道:「有些醉了,再飲恐怕失態。」

姜寒遂道:「罷了,不可強人所難,今日散了吧。」

眾皆散去,女伎退下,夥計們撤掉杯盤,換上清茶,堂中只剩姜寒、尤行志與麻高義三人。

此時麻高義也不側著坐了,舒展身體,狠狠伸個懶腰道:「拘煞我也。」

姜寒道:「如何?」

麻高義罵道:「真是成精了!我還道自己到底是從商多年,什麼樣的老狐狸沒見過?不期竟被個後生套了話!你們這些為官的……」

姜寒使勁咳了一聲。

麻高義頓了頓,眨眼道:「……都生的七竅玲瓏心。」

姜寒失笑:「此人出入東宮多年,隨太子經歷過三晉窩案,哦,興海貿事務疏也是他先拿出來的,其人不可小覷。至於於枕,此人略有些孤高自賞,說起政事來,也頭頭是道。」

「大人何須漲他人威風?」麻高義道:「此地可沒有太子給人撐腰,這齡州可是大人的天下。」

「如今不是了。」姜寒幽幽道:「皇上鐵了心要建市舶司,本官可沒本事請皇上收回成命。」

麻高義皺眉:「大人的意思是……」

「總要給這市舶司些面子。」姜寒道:「不能讓他們毫無收穫。」

尤行志撇了一眼麻高義,問姜寒:「難不成大人是想支持市舶司?」

「什麼?」麻高義不可思議道:「大人,您就這麼放手了?那小的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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