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此地水深

於枕是進士出身,庶吉士選官,歷次考核以「稱」自地方屢遷至戶部,其為政經驗和接人待物的手段都很優秀。

邵英覺得此人是能臣才委以重任,又安排沈栗隨同參謀,教緇衣衛沿途捍衛,還令在齡州運轉司任差多年的廖樂言協助。皇帝自覺方方面面考慮周全,於枕等人此行必然萬無一失,卻唯獨疏漏了文官對內監與緇衣衛的成見。

也難怪,儘管邵英知道這三種勢力之間的微妙關係,但於居於廟堂之上時,各家都還知道收斂著些,不敢鬧得太厲害。皇帝哪能體會到處於江湖之遠後,派系之間的爭鬥會表現的多麼激烈?

在於枕之前的為官生涯中,於地方經歷時格局較小,爬到戶部後又有尚書李意在頭上撐傘,因此他對內監、緇衣衛的了解大體來自於文官之間的交流。可以想像,在於枕心中這些人會是什麼貨色。

他只知道這些人的「壞」,卻未聽過這些人的「好」,更不重視這些人手中握著什麼樣的權柄。

偏見之下,一葉障目。

打運轉司出來,廖樂言不悅之意溢於言表。

沈栗緩言道:「改建市舶司事關重大,因得蒙皇上信重,於大人連日來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偏來時路上出了些波折,於大人未免有些焦慮,還請廖公公體諒一二。」

幾人之中,現在是以於枕為,沈栗一時半刻無法扭轉上官的意志,只好在廖樂言面前說項。一廂為於枕的失禮找個理由——半路上出了事,正慌亂呢;一廂提醒廖樂言,不管怎麼說,於枕是皇帝親自任命的,公公您且退一步吧。

「沈大人一番苦心轉圜,雜家領情。不過,雜家心裡清楚的很。想來於大人無非是擔心雜家棧戀權勢,不肯盡心給他捧場罷了。」廖樂言滿腹牢騷,隨即似笑非笑看向沈栗:「雜家跟您二位說這些卻是……交淺言深了,二位不會也看不起我這卑賤之人吧?」

廖樂言這番話也是為了試探沈栗和才茂的意思,稍微透露些不滿,再通過他二人的反應判斷他們的立場。立時出言斥責的必然是於枕鐵杆,背地裡打小報告的定是反覆小人,若是一起說於枕的壞話,也可拉攏一二。

沈栗忙道:「絕無此事!公公在此地總領一衙,惠及一方,堪稱幹吏。前歲您上的摺子也在下也有幸一觀,其中見解精闢深刻,令人深感欽佩。以公公之能,何來卑賤之說?」

廖樂言解顏道:「您謬讚了。能對一個內監說出欽佩這個詞,可見您對我們內監是肯正眼相待的。」

才茂也道:「公公何必介懷?在下便是內官養子,如今又在緇衣衛中討生活,也沒覺自己如何卑賤了!」

提及宦官養子,廖樂言對才茂便親近了幾分:「往昔在司禮監學堂時,多蒙才將軍照料,一晃兒竟是許多年過去。你來齡州,才將軍還傳信與我來著。」

原來廖樂言與才經武還有幾分香火情。太監愛抱團,內爭雖激烈,對外卻守望相助。才經武有信得過的人託付,方肯放心叫養子來齡州。

「剛還說路上出了事,究竟怎麼個情形?」別管有何不滿,如今既站在一個營中,廖樂言總要關心些。

沈栗遂將賣身女子之事講了一遍。

聽說緇衣衛莫名丟了個人,廖樂言點頭道:「沈大人所料不差,那差官大約已經受難。」

才茂嘆道:「標下之湘州刺探時,覺著湘王在封地一手遮天,才教人追砍我這探子不放,不料齡州竟也有一聲不坑就敢向緇衣衛下手的!」

因立國後有世家勢力殘留,前後兩代皇帝都重用緇衣衛鎮壓百官。此時這單獨向皇帝負責的特務機構還是有些權勢的。才茂前日隨意指派人去盯梢也是因為這個,他是真沒料到自己的屬下會輕易被人下黑手。

廖樂言嗤笑一聲:「兩位大人不知道,下官也曾有兩個養子。」

沈栗二人不意廖樂言忽然提到家眷,但對方定是有事要講,對視一眼,耐心聽著。

廖樂言幽幽道:「費盡心血養大,以圖日後有個養老的。可喜他們也算聰慧,有幸去文彥書院讀書。都道是前程似錦……可惜了,雜家思報君恩,覺著運轉司繳稅日少,前歲執意上了那份摺子。旬月之間,長子從山上滾下來摔死,二子不幸失足落水也去了!」

沈栗兩人心中大驚。哪有這麼巧的事,奏摺上去兩個養子便都意外喪命,分明是教人害了!

得勢的內監會收許多乾兒子,其實算徒弟,都是內監,在宮中行走,沒準兒什麼時候便要因為各種原因死上那麼一兩個。深宮之中,能活成老太監的其實不多。

而養子卻不同,這是正經收養,真正當兒子看待,將來為之養老送終的。才茂跑去湘州,才經武就要與邢秋翻臉,可見有多麼看重。悍然向太監的養子下手,這是錐心哪。

才茂忙問:「這其中定有蹊蹺,卻不知下手的是誰?」

「報到衙門裡,說是意外……我呸!」廖樂言怒道。

沈栗皺眉道:「既由奏摺而起,定是利益相關之人。府衙既然推諉應付,無非是官商相互,官官相護。大人可曾追查下去?」

廖樂言含淚嘆息道:「誰讓運轉司沒有偵緝之權呢?誰讓雜家是個內監呢?雜家倒是想查來著,卻教人說成是無事生非,危害地方!甚至還有人鼓動讀書人鬧事,物議啊,沈大人。雜家一腔熱血思報國,事到臨頭才知……真的頂不住。只可惜了我那兩個孩兒。」

沈栗低頭沉思。廖樂言好歹是一衙統領,也有上折言事之權,僅為了提醒朝廷稅賦變少便教人害了兩個養子。他既然下定決心上書,不可能不預先教人保護兒子。對方敢下手,能得手,事後還可將事情壓下來,逼著廖樂言吃下這個悶虧,可見勢力不凡!

「難怪大人之後便沒再上摺子了,」沈栗感嘆道:「看來齡州的情況比我等預料中的更嚴重。」

廖樂言鬱郁道:「倒叫他們教了個乖。便是雜家不依不饒堅持上書,到頭來也不過是教人反潑一身污水。雜家沒有魚死網破的能力,只好在這池裡苟延殘喘。」

沈栗沉默半晌,問道:「公公如今可還有儘力一搏的心?」

「拙荊中年喪子,已經瘋了。」廖樂言咬牙道:「但有一絲可能,雜家也不會放過那些小人!」

沈栗與才茂面面相覷。

才經武卻是沒有妻子的,廖樂言竟還娶了老婆?那女子嫁了內監,自然心如死灰,全部心思都撲在養子身上。乍然喪子,神智失常也是有的。

緩了口氣,廖樂言盯著沈栗道:「於大人擔心雜家與他搶權,其實不必。不說看皇上旨意,雜家也算教人害的家破人亡了。誰能幫著雜家找出仇人,一雪沉冤,雜家定然萬死不辭。」

「原來如此,」沈栗溫和道:「在下定然將公公的意思轉告於大人。」

「雜家倒怕他不信呢。罷了,這事兒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解決的,所謂日久見人心。各位已到齡州,還需知會布政使司衙門一聲,雜家著人跑一趟吧。」廖樂言似笑非笑道:「那邊的人可精著呢,幾位大人可要小心。」

沈栗鄭重道:「多謝公公提醒。」

市舶司原就要與布政使司分稅權,今日又知道齡州水深,暗藏殺機,廖樂言這聲提醒卻不是贅言。

幾人分別,沈栗問才茂:「愚弟欲奔親戚府上去,才兄卻到哪裡安置?不如隨我一起?」

才茂搖頭道:「乍到齡州,愚兄須得至衛所知會,近來便歇在那裡。待諸事安頓再說。」

沈栗囑咐:「這裡不是景陽,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才兄謹慎為上。還有那位不見的仁兄,既未見屍,不妨委託當地人手尋找。」

「愚兄記得了。」因有在三晉的經歷,才茂對沈栗是服氣的,倒也肯聽他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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