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賣身何所圖

越向前走,隊伍的規模便越大。

沈栗這邊固然輕車簡從,於枕卻是帶著家眷的。他與沈栗不同。沈栗的主職在詹事府。因興海貿事的條陳出自於他手,才被皇上派去齡州『暫代副提舉』,純屬出主意的,待事情妥當自然要回來。於枕則是堂堂正正第一任齡州市舶司提舉,正經要在任上坐幾年,家眷俱都跟著。

後來又有才茂帶人趕上。如今這活寶是緇衣衛千戶了。先前因他一聲不吭跑去湘州,才經武差點與邢秋火併。待他氣息奄奄爬回來,才經武無論如何都要他解職。為這個,才經武也不嫌他愛女色了,反叫牙人帶來高矮胖瘦一串兒鶯鶯燕燕。

才茂活了小半輩子,才找到了人生真諦,少年意氣強不羈,虎脅插翼白日飛,他偏要飛,誰拽得住?教才經武拘的緊了,急的抓耳撓腮,在養父面前賭咒絕不再去做探子,才經武見實在拗不過他,無奈撒手。

朝廷籌辦新官署,皇帝便想著教緇衣衛派人跟去,一則為觀察情況,一則為震懾地方——雖則齡州當地也有緇衣衛衛所,然而皇帝擔心地方衛所會有偏袒之舉,茲事體大,小心些也不為過,故此要邢秋在景陽調人。因沈栗名列其中,邢秋便暗示手下派遣才茂。緇衣衛在官員中名聲不堪,有個熟識的,至少能得個好臉,少些為難處。

於枕果然不待見緇衣衛。才茂在景陽又是出了名的夯貨,於枕越囑咐兒子妻女遠著他,又勸沈栗交友要慎重。

才茂也不在乎,他養父才經武就是太監,原和這些正途官僚就不是一路人,如今做了監視百官的緇衣衛,不視他為仇寇便是好的。何況沈栗又不特意疏遠,待他幾個手下也和氣,倒教他在屬下面前頗有面子。

一路上也無甚大事,沈栗閑時便與於枕對弈,或請教些政事。於枕能被皇帝特意挑選出來,自然不是庸才。唯嘆他兩個兒子卻天賦一般,如今還在為鄉試愁。見了沈栗這個聰慧的,又看在李意麵上,自然有問必答。待鄰近齡州時,兩人已很是熟悉了。

眼看將至齡州,於枕便與沈栗合計,先不叫人通知地方官府,暗暗進入境內,沿途查訪一番。沈栗自無不可。

不想教官府知道,便不能再往官驛里去。眾人換下官服,向鄉人打聽,找了一家客棧投宿,計畫著明日趕到齡州。近海之地,魚鮮是不缺的。夥計見他們是遠客,尤其熱情,開口一串菜名出來。因齡州在望,眾人倒也放開些,好生享用一餐,酒足飯飽,各自睡去。

第二日便碰上要自賣自身的。

沈栗聞聲出來時,正看見才茂坐在大堂中,兩眼放光看著客棧前頭跪著哭泣的女子。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沈栗伸頭打望幾眼,沒吱聲,自顧自上前坐下,叫夥計上些粥菜點心。

「給我也來些,昨兒那個蟹黃包子不錯。」才茂轉頭道,隨即又望向那女子:「哎呀,這些看熱鬧的,怎麼給擋住了。」

於枕的長子於舒忘今歲十八,一臉悲憫從人群里回來,見沈栗與才茂吃得正香,上前施禮打過招呼,遲疑道:「二位大人,那女子父親去世,因沒兄弟,被族人連她母親一起趕出來。如今投親不遇,她母親又重病而亡,正要自賣自身呢。」

沈栗笑問:「你待如何?」

「學生想資助她些銀兩,」見沈栗挑眉看他,於舒忘連忙補充道:「學生也不收她做僕人,給她二十兩銀子,足夠其尋個落腳之處了。」

「倒是純善。」沈栗不置可否,向才茂揚揚下頜。

才茂慢條斯理用帕子擦了擦嘴,方笑道:「也就糊弄些你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放心吧,她可不缺你那二十兩銀子!」

於舒忘滿面不解之色。

二十兩銀子,足夠讓普通百姓家過上一年頗為富庶的日子。於舒忘還擔心給的太多,她單身女子不住錢財,教人奪去。

這女子都淪落到自賣自身了,聽才茂的意思,竟是少了?

才茂此時已用罷了朝食,見一路上遵父命躲著他的於舒忘兩眼望著她,頗有請教之意,不由眉飛色舞,忍不住賣弄道:「她那張臉像是不施粉黛,嘴上塗得胭脂卻很特殊,叫做霜楓,只景陽一家鋪子有,到這邊該值多少?再看看她那身衣服料子,那叫春蕊布。這一身上下看著樸素,也遠不止二十兩了。」

「許是原來家裡富裕,被趕出門時帶的。」於舒忘爭辯道。

才茂冷笑:「衣服胭脂可以是往日有的,可誰家落魄的還有心思細細打扮?你是近前打量過的,就沒看見她的手指?就算她是享福長大的,可陷入困苦後總要自己伸手吧?那是幹活的手嗎?」

「許是……幹活的時日不長,那手還沒來得及變粗糙?」於舒忘囁嚅道。

才茂不意自己說一句,於舒忘便駁一句,頓時氣急,向桌上一拍:「嘿,我還當自己足夠憐香惜玉了,今日竟碰上了個中魁!」

於舒忘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大膽道:「這女子哭得可憐,當是真情流露。再說,就算看著有九分假,倘若有一分可能是真的,也不當袖手旁觀。豈有因噎廢食之理?二十兩銀子便能救人於水火,我輩讀書人,自當仗義相助。」

才茂教這一聲「讀書人」聽得刺耳,怒道:「老子卻非讀書人。你有割肉飼虎的慈悲,自去赴死,左右不干你鳥事!」

於舒忘面上訕訕,心中腹誹,父親說的果然沒錯,緇衣衛中多是凶頑無賴之輩,沒有道理可講。

沈栗這時也用完飯,拍了拍才茂,向於舒忘道:「貴府上若要添僕人是向哪裡尋?」於舒忘道:「自然是找牙人。」

「正是。」沈栗道:「買賣僕人,都要找牙人,這是為了保證僕人來源清白,不會有作姦犯科之輩或逃犯、姦細。同理,要賣身做僕人的,通常也願意去尋個好牙人,也是為了保證自己能尋個正經人家。這姑娘正值妙齡,自己跑來自賣自身,就不怕落到壞人手中?」

才茂冷笑道:「人家未必就想著做僕人領工錢,這是要給自己尋個好主顧呢。」

於舒忘小聲道:「大人想的也太不堪了。」

「沒什麼不堪的!」才茂不屑道:「你剛說這女子父母皆亡,如今她無從依附,又立不得女戶。你向官府打聽打聽去,這樣的女子通常便是找個合適的人家嫁了——她便是去做僕人,出來後不還照樣沒有依靠?空誤青春而已。她又不肯嫁,又要自賣自身,這不明擺著不要為窮人妻,甘為富人妾?」

「她哭得是可憐,看起來令人心生同情。」沈栗微笑道:「然而實在太好看了。舒忘賢弟當知道一個詞叫做痛哭流涕?人若是自肺腑哭出來,都是眼淚鼻涕齊出,不會太美觀。這女子哭了半晌,淚如雨下,卻只鼻尖微紅,越顯得楚楚可憐,也挺不容易的。」

才茂噴笑道:「沒錯!我家那幾個通房在我面前就這樣哭,這叫梨花帶雨,哈哈。」

於舒忘面色微紅。

「賢弟說只打算給錢,不打算收僕人,」沈栗笑問:「您請教過那女子的意思嗎?」

「這書生一看就是心慈的,家境又不差,談吐風雅,相貌堂堂。」才茂冷笑道:「本官可以斷定,你前腳給了錢,後腳這女子就賴上來『報恩』,少不得添一段以身相許紅袖添香的佳話。」

「兩位大人說的有理。」卻是於枕過來,沉著臉看著於舒忘道:「你才見過幾個人?兩位大人都是朝廷嘉獎過得能臣,難道還不如你一個小小書生見識多?好聲好氣教你,偏要固執己見!」

於舒忘慌忙垂手道:「兒子不敢,如今知錯了。」

「還不回去溫書!」於枕喝道,又向沈栗二人道:「犬子無狀,貽笑大方了。」

沈栗恭敬道:「令公子宅心仁厚,並非壞事。只是如今我等還有要事,這女子看著又蹊蹺,不得不小心為上,以免橫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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