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生而不養致怨忿

丁同方尚在遲疑,背著他的小廝見他不語,也不等他話,便自顧自轉身要背著他回去。

丁同方忙道:「左右今日無事,便是出去轉轉也好。我與沈賢弟去富蘊樓喝杯水酒。」

那婆子忙不迭上來攔著,口中只道:「夫人說了,少爺要請酒,只管吩咐廚房準備就是,咱們府里的富貴豈不是三晉頭一號的?要什麼不得?豈不比外面那些腌臢的胡亂應付的好!再者說外頭市井間多是無恥的酒娘,妖媚的歌女,咱們府中規矩大,少爺還是不要胡鬧的好。」

丁同方被她說的滿臉通紅。他只不過是胡亂應付一句,沒想到一句去酒樓就叫那婆子數落的像是要逛青樓一樣,看著周圍下人們的目光,丁同方再次體會到自己在府中的孤立無援。

小廝心裡嫌背著丁同方沉重,又覺得丁同方一向爭不過繼室那邊,便又急著往回走。丁同方氣得嘴唇直哆嗦,他自小接觸的人少,故而口舌笨拙,不善打這些口角官司,偏腿腳又不好,想要自顧自走掉也不成,竟被些下人轄制住。

「慢著!」眾人回頭,卻是沈栗笑盈盈盯著那婆子。

那婆子見沈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著自己,不覺有些忐忑。她是知道上次就是這個少年登門時幹掉了自己一個同行的。此次夫人命人來找三少爺的麻煩,她本是想躲著的,奈何因上次那嬤嬤被打死,夫人身邊少了個心腹,大家都想貼上去,她表現的最積極,叫夫人看在眼裡,還沒等她高興自己得了勢,就趕上這個要命的差事。

待要不來吧,又怕惹怒了夫人,過來吧,又怕這位敢當面開口指責丁府下人的少爺找麻煩。思來想去,這婆子開悟了,上次那短命鬼是言語間奚落了沈七公子,才引得人家勃然大怒,得,今天我只盯著三少爺便是,沈七公子就沒理由管人家的閑事了。

那婆子定定心,按著原先思量的主意開口道:「沈七公子,這是我們丁家夫人在教訓少爺呢。」

言下之意,人家母親管兒子,天經地義,不關外人的事。

沈栗點頭笑道:「貴府夫人雖是繼室,卻也算是同方兄的母親,這母親教訓兒子,不管占理不佔理吧,也是應當應分的。學生相信就是貴府先夫人再世,也不會對此有任何異議。那什麼,不是有句話講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母要兒亡兒不能不亡?」

背著丁同方的小廝忽覺丁同方在自己背上輕顫,三少爺這是在偷笑嗎?

那婆子啞然。「君叫臣亡」一句驚教沈栗隨口改成「母要兒亡」,又說什麼先夫人、繼室之類的話,表面上聽著冠冕堂皇,實際上就差沒直指責丁府的繼室想謀害丁同方了。

這些話要是旁人說出來,那婆子還要上前理論理論,可她怕自己一搭話叫沈栗揪出什麼不是來,只咬著牙裝著沒有聽出什麼端倪,皮笑肉不笑道:「沈七公子明白就好。」

沈栗點頭道:「明白,明白。哎,不過,在下還是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這位嬤嬤了。」

來了!眾人心道。其實沈栗出言攔阻時眾人就明白這位少爺怕是又要挑理,只是不知他又要出什麼幺蛾子。

沈栗只微笑道:「方才世兄先是說他要去尋木匠,你口稱夫人說如何如何,後來世兄改口要去酒肆,你又稱夫人說如何如何。學生就奇怪了,你家夫人派你來時還能預料到你家少爺如何回話,偏能順著他的話教訓他?還是……」

那婆子心驚膽戰眼看著沈栗似笑非笑繼續道:「還是你這嬤嬤膽大包天,趁著這個機會借題揮,自己教訓主人?」

沒錯!丁同方恍然大悟,那婆子與自己對答時,無論自己說什麼她都有話堵著,句句不離「夫人說」,繼母遠在後院,怎麼可能事先料到自己說些什麼,然後教這婆子怎麼與自己爭辯!先前那些話根本就不是出自繼母之口,而是這奴才自作主張。

「混賬,放肆!」丁同方大叫道。

「不不不,」那婆子慌忙道:「不是這樣的,是夫人命奴婢……」

「是貴府夫人命你無論如何都要攔阻同方兄出門,所以你才敢句句都稱夫人說?」沈栗接道。

婆子想說是,又不能說。

繼室的確是打著無論如何都要攔著丁同方的主意,單為給他添堵,圈著他不教他出門罷了。因此那婆子才句句堵著丁同方。可這打算卻是有些上不得檯面。

如果如那婆子先前所言,是因為諸如覺得丁同方不該去酒肆等等切實的理由攔阻繼子出門,還算得有上正當理由管教繼子;如果婆子承認繼室是吩咐不分理由只管攔著,那就不是母親管兒子,而是明擺著不懷好意折騰繼子了。

雖然闔府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繼室還是需要扯上一張遮羞布的。

雖然時氣就要入冬,天氣已經漸漸轉涼,那婆子卻在冷風中汗流浹背,通身都是冷汗。

想到繼室陰毒的手段,自己的身契也握在主母手中,她怎麼敢明言繼室的心思?可若是不講出來,那自己就是沈栗口中無中生有,拿著雞毛當令箭,膽大包天教訓主家的奴婢!無論選哪樣,自己都得不了好。

沈栗漠然看著眼前的婆子方才攔人時的得意已經不見,反而換上滿臉的惶恐不安。沈栗卻並不覺得這婆子如何可憐。

身為下人的確身世堪憐,仰人鼻息,然而奴才和奴才也是不一樣的。如這婆子一般,日日助紂為虐,恨不得找到機會狠狠磋磨主人家裡不得勢的兒女,一邊可討上頭喜歡,一邊也可安撫自己心裡不平衡的奴才,沈栗在禮賢侯府里早就見識過不少,有些人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小廝覺得自己背上的少爺抖的更厲害了,這回應該是激動的。

丁同方對上自己的繼母和圍繞她身邊的奴才,從來只有鎩羽而歸的份,沒想到今日沈栗三言兩語就把這老虔婆掛了起來。

「來人!」丁同方抖著手指著那婆子:「掌這個以下犯上,不知尊卑的奴才的嘴!給我狠狠的打!」

沈栗都替他把橋架起來了,丁同方怎麼可能放棄借著收拾婆子的機會下繼母的臉面。

至於是不是應該寬容大度些給繼母留些面子,趁機和繼母和解?自打十一歲上自己從馬上掉下來,明白繼母是鐵了心叫自己死時,丁同方就不指望了。

一種奴才面面相覷,上去打吧,誰敢打夫人身邊的人?不去打,三少爺又在一旁虎視眈眈。

好為難也!

沈栗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學生上次就覺得貴府的規矩奇怪,怎麼主人家偏偏使喚不動奴才呢?唉,學生倒要找人請教請教,古人云齊家治國平天下,丁大人這齊家的本事,不知到底和他治理三晉的手段有何不同?」

下人們有聽沒聽明白的,也有聽明白的。沈栗是說丁柯連自己的家裡都亂七八糟,他為官的水平似乎有待商榷。

這可不成!

誰不知道丁柯視官途如性命?叫沈栗出去這麼一咋呼,萬一不巧被有心人聽到影響了丁柯的官位,這裡的人誰也跑不了!

丁府管家心裡一激靈,連忙上前道:「沈七公子誤會了,我家大人一向治家頗嚴,下人們也老實忠厚,故此奴才們都沒想到竟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以下犯上,一時竟驚住了,晃了神。那個誰,沒聽到三爺的吩咐嗎?還不趕緊上前掌嘴!」

有了管家話,終於有人上前使足了勁,噼噼啪啪打起來。

丁同方這個解氣,望著沈栗感激莫名。

他長這麼大,一直孤立無援,親生父親不管他,兄長也已多年不見,平時只有欺負他的,連一個同情他的眼神都不見。

沈栗只不過來看他兩次,一次就幹掉了繼母身邊得力的嬤嬤,這一次先是拿出輪椅的圖紙,又在下人面前給他撐腰,再一次和繼母的嬤嬤對上!

丁同方固然知道沈栗與他並無什麼過人的交情,更別提什麼血緣關係,但這是他小半輩子里唯一肯為他出頭、給他幫助的人物!

父親雖然對他有生養之恩,對他卻不如養著一條狗!丁同方有時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感激父親留著自己一條小命多些,還是怨恨父兄對自己的冷漠多些。丁府富貴,不缺自己這廢人一碗飯,若是自家是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自己怕是早就沒命了吧?

在長期漠視和冷暴力中默默長大的丁同方,心思和一般人還是有些不同的。

換了別人,自然不會輕易覺得一個僅僅見過兩面的人會有多麼緊要,但此時在丁同方的眼裡,沈栗這個朋友此人對他來說未必比自己的父兄重量輕,嗯,沒準更重一些。

而這個感覺,在小廝變得殷勤,管家利索地準備好小轎後,變得更清晰了。

丁柯在衙門裡樂呵呵暗喜撬了才經武的牆角時,沒有料到,自家的牆角也悄悄地鬆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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