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今朝又見子怨父

那婆子往日里狗仗人勢橫慣了,自覺在府中得臉,便是有些猜測沈栗許是來頭不小,但三晉都是丁柯的天下,沈栗年紀輕輕,竟然敢對自己這個夫人身邊的得意人兒如此放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你等著!」那婆子還想要放刁,見沈栗目光森嚴,到底不敢,只磕磕巴巴怒道:「你等著啊,別跑,等我找夫人去!」

跟頭把式地出了門,號啕大哭而去。沈栗失笑,見過找爹的,見過找娘的,還見過找兄弟的,今日開了眼界,還有受了委屈找主人的。

見丁同方一臉無地自容,沈栗輕笑道:「貴府奴才的規矩果然是一等一,攪擾世兄了,事已如此,愚弟不若告辭。」

丁同方從沒如此恨自己的腿腳不便,不能親自上前攔住沈栗。

他幼時光景雖好,可惜自打親母與二兄因急症先後去世,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待到繼室進門,大兄負氣遠行,他小小年紀便沒了依靠。這繼室也是狠心,大的在外面她夠不著,便專向小的身邊使勁。至他十一歲上繼室懷孕,丁同方就莫名其妙落馬,差點丟了性命。丁柯雖有所覺,但英雄難過美人關,兒子既然已經殘疾,小妻子含著眼淚一剖白,此事就糊塗過去了。只叫人守好丁同方,不叫繼室再害他。

所幸繼室只得個女兒便再無所出,沒有底氣再對繼子下手,丁同方才的得以在府中苟延殘喘。然而男兒有幾個能甘心被人如此磋磨?小時還罷了,及至年紀漸長,便開始琢磨要結交朋友,考慮日後成家立業。繼室怎麼能夠允許已經結了仇的繼子出頭?因此丁同方旦有朋友,她總要想法子給攆走。丁同方也無可奈何。

然而丁同方看待沈栗格外不同。往日里肯和他這個不受待見又殘疾的丁府三少爺結交的能是什麼人?其中便是有一二個不圖權勢的,對他也無甚幫助。沈栗又是什麼人?侯府子弟,太子伴讀,年紀輕輕就自己掙下勛位,便是丁柯也要以禮相待。因丁同方小時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才叫丁柯想起來這個已經被丟到一旁的棄子,扯出他來與沈栗結交。在丁同方看來,沈栗就是自己的貴人,是久求不得的機會,怎麼能讓他如此負氣而走?

丁同方連聲道:「賢弟等等,賢弟……」急著掙動,座下椅子便搖搖晃晃。

沈栗擔心他掉下來,到底止住腳步。丁同方急道:「都是為兄的不是,賢弟莫要氣惱。愚兄這裡給你賠不是。」

沈栗搖頭:「那奴才又不是世兄身邊的,且怪不到世兄。」丁同方怕沈栗一怒走了,索性坦言道:「不瞞賢弟,為兄……賢弟大約也看得出來,為兄的境遇不大好。」

沈栗不語。

丁同方苦笑道:「我……若是賢弟從我這院子里大怒走了,怕是家父只會埋怨為兄。」

早在丁柯提起丁同方來和沈栗套交情時,沈栗就命人打聽過這位丁府少爺。自然,對丁同方的處境也心中有數。

丁柯的家宅事,本與沈栗無關,他原本與丁同方也沒什麼交情,小時那一面,早就模糊不清了。碰上別人家這些齷蹉事,沈栗原該是躲不及的。丁同方找他訴苦,卻是找錯了人。

然而聽到丁同方那句「只會埋怨為兄」,沈栗卻半垂眼帘,緩了步伐。

丁同方見沈栗不急著向外走了,喜上心頭,接著道:「想當年你我二人還鬧著要結拜,家母當時還在,磨不過咱們,到底命人準備了香案。可惜沈侯來的早,急著接你回去,便沒有結拜成。那時我們還相約過幾天一起玩。那時你還小,大約一覺便忘了。」

沈栗慢慢道:「沒忘。那日回去家父嫌愚弟亂跑,差點丟失,罰我跪了祠堂,後來又聽說你家急匆匆離開景陽。」

丁同方鬱郁道:「家母得了急病去了,一家人急於回祖籍安葬,不料二兄悲痛家母過世,路途上又顛簸,竟也一病不起。此後,為兄的生活便與之前天壤之別。積年過去,賢弟如今已成為少年英才,而為兄卻是廢人一個,日日仰人鼻息。人生之際遇不同,竟至於此!」

沈栗看著丁同方,半晌轉回來道:「聽世兄的話,難道竟過得不好嗎?

丁同方苦笑:「何止不好二字可以形容。」

「哦?」沈栗皺眉道:「世兄好歹也是朝廷大員之子,何至於就要『仰人鼻息』了?」

丁同方覺出沈栗態度軟化,覺得訴苦果是好使,便繼續道:「賢弟不知……」

聽著丁同方絮絮叨叨,詳述自己如何被繼母暗害,父親又是如何偏心,大兄遠走,致使他年幼時無依無靠,長大後前程無望……字字間間充斥似有若無的怨恨,沈栗低著頭,看似品茶,面上似笑非笑。

沈栗今日來丁府的目的,一則是試圖勸丁柯滿足太子見曲均的意願,二則,就是來見見這位與他有些瓜葛,如今又很不得勢的丁府三少爺。事實上,若丁同方在丁府中過得如意,與丁柯父子相得,沈栗倒沒興趣特意來看他了。

作為受害者,丁同方不可能對他的家庭沒有意見,尤其是在傷害仍在繼續的時候。沈栗需要的就是這種怨恨。雖然並不確定丁同方到底對他有沒有用處,但只要這種怨恨存在,總會有用到的時候。

丁同方的繼母能夠一直壓制這個繼子,是因為丁柯的偏向,但若果丁柯開始一碗水端平了呢?或者丁同方得了助力,要開始反抗了呢?想必此後丁柯的後院要著火要對付丁柯這坐地虎,任何機會都不能放過。沈栗覺得,若能讓丁柯家宅不寧,至少可以牽制他的精力。而丁同方的怒火,到底能燒到什麼地步,沈栗表示期待。

面對丁同方飽含期盼的眼神,沈栗故作義憤填膺道:「原本以為是世兄看不起愚弟,原來竟有這樣的緣故!世兄際遇,實在令人感慨。」

丁同方眼睛一亮,剛要說什麼,卻被丫鬟打斷:「老爺來了。」

沈栗起身,見帘子掀開,丁柯匆匆進來作揖道:「哎呀,下人無狀,冒犯賢侄,老夫給賢侄賠不是了。」

沈栗連忙回禮道:「這是怎麼說的。世伯日理萬機,難道還要管丫頭婆子的規矩不成?此事與世伯有甚關係?」

下人的規矩,自然是由主母教管的,何況大放厥詞的婆子還是夫人身邊人。

丁柯不期叫沈栗堵了口,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見丁同方在一邊,便數落道:「貴客登門,你怎麼能叫個婆子亂闖,連自己的院子都看不住嗎?」

丁同方低頭不語。

沈栗笑道:「世兄倒是護著我呢,可惜沒人聽他的。小侄也奇怪呢,也不知本地有什麼蹊蹺的規矩,婆子不經通傳就可以進門,少爺命令不動小廝丫頭,這風俗實在不同。世伯前幾天還說要送貴府姑娘去……叫小侄說,幸虧沒成,府上的規矩和那邊實在是不一樣,怕要驚了殿下。

對了,世伯府上如今是否有些拮据?尊夫人特意遣人來問,怕廚房的準備不夠。莫非同方兄的月銀竟不夠小侄一餐?小侄只好奉上一張銀票,也不知夠不夠?若府上開銷實在大,不妨讓世兄來小侄處吧,小侄雖出門在外,粗茶淡飯還是供得起的。」

丁柯臉都紫了。

他是聽說過沈栗牙尖嘴利,少有敵手。可他沒想到沈栗除了牙尖嘴利,他還不要臉!

站在丁柯的宅子里,沈栗就能扯著他的後宅開口嘲諷。簡直……你還是讀書人嗎?怎麼半點君子的風度都不講?

這一番話說的滿是槽點,丁柯都不知道怎麼回應。小媳婦哭哭啼啼來找他,說是嬤嬤闖了禍,怠慢了客人,叫人把身邊嬤嬤的臉都扇腫了,丁柯來不及問詳情就跑來收拾爛攤子。原本他認為沈栗顧及顏面,總不會跟個奴才計較,再說人都打了,丁柯親自來道個歉,沈栗怎麼著也該給他幾分面子。

沒想到沈栗故作無知,開口就指責丁府的規矩不好,還嘲諷他已經窮到連兒子都養不起了,以至於丁同方連待客的飯菜都拿不出來——還他娘提出替他養兒子!

丁柯在三晉橫行慣了,年紀又在這裡,已經小二十年沒有被人這樣當面掀臉了,沈栗毫不講究一撒潑,丁柯一時半會兒倒沒言語了。

跟別人的夫人和下人計較,確實「有些太過」,傳出去沈栗的名聲也不會好聽。但沈栗此番本就是要找個由頭攪合丁柯的家宅。丁柯如今還不會和他翻臉,在他這裡受到奚落,自然要找地方出氣。沈栗言語里維護丁同方,丁柯便不好和丁同方計較,那個婆子正好是個出氣筒。處置了婆子,就是打了繼室的臉,繼室便要再尋丁同方的麻煩——沈栗多往丁府跑幾趟給丁同方撐顏面,丁柯家裡要熱鬧起來了。

至於沈栗的形象,他今日再撒潑不要臉,丁柯日後一倒台,誰還會計較他在丁府中是如何沒下限胡鬧的——和貪官過不去,便是言行稍有不妥,也不過是出於義憤已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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