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色空濛雨亦奇

邢秋見沈栗叫得厲害,恐怕軍士中真有下狠手要打死他的,連忙仔細觀看。

卻見行刑的幾人也在疑惑地互相看來看去,手上板子越發輕了。沈栗雖叫苦,臉上卻沒有多少痛苦之色,這才想到原來是沈栗半真半假,故意叫的厲害。

邢秋啼笑皆非,喝道:「仔細些!」

幾個軍士忙正了正臉色,認真……打下去。

一百大板,手下重些,說不定就真打死人了,何況沈栗這殼子是個小孩,又出身侯府,自幼也沒挨過幾下打。軍士們手下再放水,沈栗也漸漸吃不消了,假哭慢慢變成了真叫。到後來,嗓子都有些喊啞了,有氣無力地哼哼。

好容易挨完了,邢秋親自把他扶起來,領著一隊軍士,這回不是下大理寺獄中了,而是往天牢去。

沈栗這會兒痛的過了,身子發木,不會走了。他又年紀小,個頭矮,想架著他也不成。邢秋比划了一下,怕抱著他壓到傷口,索性背他起來。

沈栗啞聲道:「多謝世叔照顧!」

邢秋道:「念你孝順罷了,沈侯好福氣。不知我邢秋若有這麼一天,家中那兩個小兔崽子可願為我走上一遭。」

沈栗道:「雖未與二位世兄蒙面,看世叔也知世兄們的為人。」

邢秋沉聲道:「如今不是寒暄的時候,我問你,果真有辦法給你父親翻案么?」

沈栗知道可以信任邢秋,答道:「那個花匠的證詞不對,如今只他一個人證,只要證明他說謊,單憑一把佩劍,不能判家父有罪。只是怕那花匠被人滅口。」

邢秋道:「自會有人盯著他,你不要擔心這個。再者他的證詞已經記錄在案,死了也不怕。倒是要小心有人滅你的口,到牢里不要隨便吃用裡邊的東西,等著你家人去看你時自然會送去。」

沈栗謝道:「有勞世叔提點。」

天牢里陰冷了些,好在沈栗的獄室還算乾淨,沒有床,地上堆了些新鮮干稻草,沈栗抖著手扒拉開,往上面一趴,心說:「便宜爹,我也算為你拼了,以後要多多補償我。」

沈凌回府半路上聽說禮賢侯之子告了御狀——此時景陽真有些沸騰了——越發急匆匆加快腳步。

此時府中正商量派人去天牢探監。此前果有人來催還府第,府中正人心惶惶,忽然就聽說沈栗敲了登聞鼓,催還的人立即走了。禮賢侯威名在外,一看他還有翻身的機會,沒幾個人願意與他為難。府中眾人雖然搞不清情況,沈栗卻是一定要去探看的。

沈凌回來,眾人一邊問他沈淳情況,一邊問他沈栗之事。

沈凌道:「兄長目前還好,倒是栗兒如何去敲了登聞鼓?」沈凌詢問地看向方鶴,他們分開時沈栗是跟著方鶴的。

方鶴道:「在下幾人回來時遇見黃府人尋釁,因擔心府中情況,栗兒留下支應,在下幾人先回來。後跟著栗兒的竹衣回來,言說栗兒發現那姚柳有問題,要去告御狀,還說要人看住姚柳,謹防他被人滅口。」

沈凌道:「照他說的辦!大管家,你準備一下東西,一會兒吾等去看栗兒。」

又向方鶴道:「在下去內宅看看,一會兒請先生同去探看栗兒。」

方鶴自應下不提。

沈凌說內宅指的是他自己這一房居住的院落。

一進正堂,就見妻子洪氏陪著老姨娘王氏坐著。

沈凌接過妻子遞來的熱帕子擦了把臉,道:「為夫與姨娘幾句話,一會兒還要出去,你先回屋歇息吧。」

洪氏自去了。

沈凌道:「在那邊不見姨娘,兒子就知道姨娘必然有話對我說。」

王氏看著他道:「如今長房完了。你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沈凌漠然道:「長房也沒完。」

王氏不屑道:「沈栗一個小孩能折騰出什麼妖蛾子!他胡亂告狀不要連累了我們才是。凌兒,長房不濟,我們要趁早與他們分家,免得日後累贅,至於家產么……」

「姨娘!」沈凌打斷道:「可是又有人對姨娘說了什麼?是何氏么?這個不省心的婆娘!」

王氏不答。

沈凌嘆道:「必是有人來挑唆。姨娘,栗兒也是庶子,兄長出事,該是梧兒這個世子更著急,為何栗兒單憑著一點兒蹊蹺線索就敢去告御狀?登聞鼓一響,先有一百大板等著,他才多大,就不怕么?」

王氏扭頭道:「我怎知沈淳的兒子想些什麼!」

「姨娘!」沈凌嚴肅道:「不提孝悌之意,單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兄長獲罪,梧兒栗兒不分嫡庶,都是罪人之子,日後還有什麼前程!就是兒子,有一個流放的兄長,同僚們如何看待我?日後升遷、考評時都要提一句,兒子能有什麼好處?」

王氏默然無語。

「姨娘,」沈凌道:「兄長待我是不如六弟,誰叫他們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可該我得的他也沒少給我一點兒,我升遷也罷,要找個好岳家也罷,他也沒阻過我。他沒待我好,也沒待我不好,兒子為什麼非得給自家人落井下石。」

王氏恨道:「自家人?」

沈凌道:「就是自家人。出了府門,都是姓沈的。姨娘!不是為了爭這些閑氣,前程似錦的三哥不會把命搭進去。兒子如今正五品的兵部郎中做的好好的,有妻有子,不想和自己過不去。姨娘如信兒子,就不要聽人挑唆!」

沈凌緩了緩語氣:「至於姨娘想分家,也好。待此事過去,兒子買座新宅子,帶姨娘出去過,也好正正經經稱您一聲母親。」

王氏含淚道:「你讓我再想想。」

用帕子擦擦眼,道:「你不是要去看沈栗嗎,且忙去吧。」

沈凌應了,又出來,同沈沃、方鶴、沈毅往天牢去看沈栗。

沈栗這回也算糟了罪。板子再輕,那也是一百大板,軍士們又不能放水的要人看出來,後面從上到下都打破了,血跡透著衣服滲出來。沈凌幾人來時,連衣服都黏在身上幹了。沈毅往下一揭,沈栗差點蹦起來。

「不要揭了!」沈栗道:「這牢里不甚潔凈,揭開後反倒易發炎,不如等回家後再處置。單把露出來的地方上些葯,等過堂,我就穿著這身去。我受的苦,也叫人看看,不止他黃家委屈。」

沈凌道:「也好,你年紀小,博些同情也罷。只是你果真發現了端倪?告御狀可不是鬧著玩的。」

沈栗見有獄卒遠遠站著,朝沈凌眨眨眼道:「五叔信我就是。那個姚柳還好嗎?」

沈沃插言道:「不用在意他,要是真有人耐不住朝他下手才好!」

方鶴道:「你六叔交遊廣闊,雖然是些,嗯,總之還有些手段。」沈沃的朋友在方鶴看來都有些不走正路,什麼紈絝子弟三教九流的。

沈栗笑道:「那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可帶了吃的,餓殺我了。」

沈毅忙把吃食擺出來,沈栗歡呼一聲開動。只是他背上痛,只好趴著吃。眾人見了都有些難過,沈毅凈了手,給他傷口為粘連處細細塗上傷葯。

這回過堂就是公審了。為這沈淳案本就朝野轟動,待沈栗敲了登聞鼓,景陽霎時沸騰,不說井肆田陌,就是太學生,人家前腳寫好了痛斥禮賢侯的文章,後腳沈栗告了御狀,好,文章撕掉,準備好筆墨,就等著開審了。大家都要看庭審,怎麼辦,皇帝說,有什麼可攔的,那就公審吧。

掌皇帝隨駕護衛的騰驤左衛、騰驤右衛算是忙壞了。登聞鼓一響,皇帝就得親審。皇帝打算公審,看熱鬧的人中若有刺客,遠遠放上一箭,侍衛們還活不活。頭半夜,大理寺外明崗暗哨就布置好了。

沒錯,案件還放在大理寺大堂審,可主審換了人——上次那三個都叫沈栗兜進去一塊兒告了,如今算嫌疑犯。

皇帝在上面聽著,往下是主審官兩個閣老,一個國公:中極殿大學士錢博彥,文華殿大學士封棋,玳國公郁良業。這三人兩文一武,都是朝中數得著的重臣了,平時處事還算公正,這回讓邵英提溜出來。

沈栗被帶上來時圍觀的人一陣唏噓。他前天挨了板子,身上都打破了,衣服東一個口子,西一個破洞,渾身上下血跡斑斑,頭髮披散下來,休息不好,小臉尖尖的,眼眶發青,個子又小,往下一跪,眾人心裡先道:「若不是真有天大的冤屈,這樣一個小孩,怎麼肯遭這份兒罪!」

沈栗先賺了個眼緣。

錢博彥問:「堂下可是禮賢侯沈淳之子沈栗?」

沈栗應道:「回大人,小子正是沈栗。」

封棋問:「你欲狀告京衛指揮使司鎮撫姚宏茂誣告你父殺死給事中黃承望,並告大理寺卿孫理,督察院左都御史狄嘉、刑部尚書耿雅言斷案不明、互相推諉。可有此事?」

沈栗道:「正是!」

郁良業問道:「連告四位朝廷重臣,你可有證據在手?」

沈栗道:「小子雖無物證在手,人證卻是有的。」

郁良業道:「是哪個?報上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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