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家國社稷 第四十四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四)

天寶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節。

「……除東平郡王,驃騎大將軍,安祿山為中書門下平章事,開府儀同三司;賈循為范陽節度使;呂知誨為平盧節度使……朕新為卿在華清宮造詣心湯,名曰祿山湯,卿可儘快入朝,與朕共沐新湯……」

前一天傍晚,中使馮神威日夜兼程趕了三天半的路,終於在十名飛龍禁軍的護送下,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到范陽。

這天早上,他被安祿山的家僮請到了范陽節度使的節堂,宣讀了皇帝的聖旨和親筆手詔。

被宣旨的對象,安祿山踞坐在床上,並未起身,只是這麼饒有興緻地聽著自己的宣讀,那泛著寒光的眼睛,看得馮神威直發毛。

這次被李隆基選為宣旨中使,馮神威是一萬個不願意,他與李隆基和楊國忠兩人不同,他同意大多數人的觀點,就是安祿山一定會反,安祿山的部下也一定會反,而且是馬上就反。

在他看來,這次宣旨幾乎就是羊入虎口一般,但聖命難為,不去也是個死,皇帝自從不理朝政後,反而越來越剛愎了,宮中宦官稍有不順他意的,就是仗殺的下場,這個時候看到安祿山這樣的態度,馮神威的心也就一下揪了起來,暗道要完,心裡更加埋怨李隆基。

安祿山笑著聽馮神威宣完旨,接過聖旨和手詔,隨意地看了一眼,然後就隨手地放在一邊,並沒有說謝恩領旨的話,在家僮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笑著道:「想把我騙到長安,當真是好主意啊。」

馮神威緊張得額頭上的汗都出來:「東平王何出此言,陛下……」

安祿山打斷了他的話,來到馮神威的身邊,拉著他的手道:「馮中使,你隨我過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於是馮神威便跟著安祿山來到一面屏風後面。然後瞬間被嚇得魂飛魄散。

這裡是兩個人,一個跪著,身體不住發抖,正是自己的老相識。同為中使宦官的輔璆琳,另一個也認識,便是之前被派到范陽宣慰河北的給事中裴士淹,但此刻的他已經不成人形。

他的全身被裝在一個酒瓮,只留一個腦袋在外面。見到自己眼神極為激動,嘴巴張得老大,卻沒有聲音發出,竟是連舌頭也被挖出,說不出話,不停流眼淚。

馮神威雖是宦官,但也讀過幾年書,更加知道本朝的一些宮廷秘聞,如何會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人彘。據說在高宗時期。武后便因為厭惡王皇后和蕭淑妃,便將兩人斬去手足,裝入酒瓮做成人彘。

當時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馮神威就嚇得不寒而慄,感覺這簡直就是世界上最慘的事情了,現在親眼見到,整個人三魂七魄就丟了兩昏六魄,驚懼得無以復加。

馮神威是個聰明人,在皇宮中當值,不聰明也活不到現在。看到此幅情景如何會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如何會不知道安祿山想要做什麼,他很想義正詞嚴叱罵安祿山忘恩負義,但完全沒這個勇氣。反而感覺全身的力氣一下被抽空了,整個人就一下委頓在地,宦官的尿路本來就短,這時更是一下夾不住,胯下有一股暖流湧出。

安祿山不屑的聲音傳來:「馮中使,相比知道這件東西叫什麼。不想被做成人彘,就乖乖按本王說的去做。」

馮神威很想反對,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安祿山得意的聲音傳來:「給他換身衣服,告訴他要做什麼……」

……

洛陽,天策府,建寧王府。

馬上就要滿十九的少年王爺此刻一身戎裝,她的妻子十七歲的建寧王妃張雨婷眼角留著淚,正在細心地為他扎束盔甲,繫上披風。李倓靜靜地地凝望著心愛的妻子,粉白細嫩的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還有眼角的淚花。

隨後他將視線轉下,移動到妻子還未顯懷的小腹上來,妻子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自己馬上就要做父親了,等孩子出生,天下也該真正太平了。

「就不能過完中秋再出征嗎?」張雨婷給李倓系好披風,將頭依偎在他的胸口,強忍著流淚說。

「安賊今日起兵造反,天策軍必須要儘快趕到河北去,我是大唐的王爺,又是師父的弟子,更要提前前往河北,聯絡河北河東的忠唐義士。另外黃河以北的百姓遷徙,和堅壁清野也要我去做。

時間緊迫啊!」

「夫君是做大事的蓋世英雄,妾身不該拖你的後腿,但兵凶戰險,還望夫君萬不可衝鋒冒險,陷於險地,萬不可像出征宥州那樣,就算不為了妾身,也要為了妾身肚子里還未出生的孩子。夫君此去,妾身會在家中日夜祝禱,祈盼夫君能平安順遂。」

「我知道的,娘子不必每日牽掛於我,安心養胎為宜,你知道的,我身邊有六十名武藝和騎射都是最好的親衛保護,即使深陷重圍,他們也能保護我殺出一條血路,你放心好了。」

李倓不知道的是,本來還有些放心的張雨婷,在聽他說完這句話以後,卻愈發地不放心了,但她也沒有多說,只是強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

李倓低頭,輕輕地在她的臉上親了親,然後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張雨婷的小腹上,此刻他的妻子懷孕才三個多月,自然聽不到什麼,但心性像個孩子的李倓每天卻都要至少聽一次,樂此不疲。

然後張雨婷就像摟著自己孩子一樣,輕輕將手放在李倓的頭上,愛憐的摩挲著,眼中母性光輝閃爍,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定格了一般。

將視線從建寧王府移開,此刻的洛陽城外,各個工坊住宅區,更多類似的場景在同時發生。

名叫吳二牛的新鮮出爐戰兵穿著一身嶄新的火紅色軍裝,坐在一張凳子上,他的妻子蹲在地上,一邊流眼淚,一邊給他打綁腿,他那個馬上要滿九歲的兒子,十分興奮地端著吳二牛的長槍。賣力地做著刺擊的動作。

他十分羨慕那些上了十歲的男孩,可以通過選拔,每人領一桿紅纓槍,在各地站崗放哨。維持秩序。在他旁邊,二牛四歲的小女兒高興地給哥哥鼓掌叫好。

吳二牛看著妻子流淚,毫不在意地道:「你哭個啥嘛,俺這是去打河北叛逆,保衛家園。有天策軍和建寧王在,我們一定能夠打贏,你就安心在家等著我立功回來吧,到時候我們也搬到那些通自來水,可以在家裡上廁所的樓房裡去。」

二牛的妻子哽咽道:「打仗的事情誰說的准,你以為俺不知道,河北兵可是有二十七萬,天策軍才一萬,哪有訓練三個月就上戰場的,你若有是三長兩短。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

說到這裡,他的妻子終於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二牛聽了有些心煩,一旁二牛的兒子提起長矛來到他阿娘的身邊,大聲向她講解阿爹保衛家園是如何如何光榮,只有八歲半的他聽了很多宣傳,只知道打仗是件非常熱血非常光榮的事,並不知道戰爭的殘酷。

等妻子哭聲小了些,吳二牛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又堅定起來:「你不要擔心。俺就算是戰死了,你們也只會過得更好啊,你會分到一棟更好的房子,小山和小娟也能進到小學堂的英烈班讀書認字。天策府一直養到十六歲。」

「當家的,你可不能死,」二牛妻子哭著道,頓了頓,像是做了什麼重要決定一樣,她抬起頭。看著吳二牛的眼睛道:「當家的,俺們不要這兩份差事了,俺們往南邊跑吧,俺們不給天策府賣命了!」

吳二牛氣的一下站了起來,抓過妻子的肩膀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幾下,然後大聲罵道:「你這說的什麼胡話,俺這不是給天策府賣命,俺這是為國盡忠,俺這是保衛家園,即使戰死了也要進紀念碑的。

別說現在逃跑抓到要殺頭,就說真能跑掉,俺也不願再回頭繼續過那種吃不飽,處處受人欺負,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苦日子,你這話以後再也休提,說一次俺就打你一次,這要被別人聽到了,以後俺們家在都畿道還有臉活不!」

二牛妻子被打過後,反倒哭聲一下沒了,咬著牙齒繼續給他收拾行裝,吳二牛又板起臉嚴令一對兒女剛才的話不許說出去。隨後他背起了背包,接過兒子手中的長矛,摸了摸一對兒女的頭髮,囑咐他們要聽阿娘的話,開始往院子外面走。

吳小山挺著胸膛,握緊拳頭向他的阿爹表示自己是個小男子漢,可以保護阿娘和阿妹,吳小娟則有些懵了,也開始小聲的哭起來,他的妻子跟在吳二牛的後面,紅著眼睛哽咽道:「可別死了啊,孩子他爹,一定要活著回來啊……」

……

范陽城南大校場,金鼓喧天,旗號飛揚,上十萬大軍,在此列陣而站,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這些都是大唐的正規軍,范陽鎮統轄的經略軍、威武軍、清夷軍、靜塞軍、恆陽軍、北平軍、高陽軍、唐興軍、橫海軍9個軍團,在冊兵員九萬一千四百人,為天寶十大邊軍之最;平盧鎮統轄的平盧軍、盧龍軍、榆關守捉、安東都護府,管兵三萬七千五百人。

除去在當地駐守的,十萬雄兵已經彙集范陽四五天了,河北之地,本來漢人和胡人人數相差不多,安祿山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後,胡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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