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三 騎兵團

趙大刀終於見到棗紅馬,彷彿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戰友。棗紅馬是他崢嶸歲月的見證人,他摟著馬的脖子,眼淚就流下來了,棗紅馬也認出了他,把頭偎在他的懷裡,似乎又嗅到了硝煙的氣味,它亢奮地嘯叫一聲,人和馬就融在了一體。

此時的趙大刀騎兵團五連飼養班的戰士,他站在隊列中,樣子有些奇怪。身邊都是些十八九、二十歲左右的戰士,他卻是名四十歲的老兵,年齡和騎兵團的團長差不多大。雖然又一次入伍,班裡的兵們都喊他趙老兵。趙大刀人還沒有到連隊,人們已經知道他這個人了,說是紅軍長征時的連長,現在又來當兵了。兵們的眼神里充滿敬畏,趙大刀就很害羞的樣子,有些靦腆地說:我是新兵,以後還希望多多幫助。

不管是新兵還是老兵,總之趙大刀又一次走進了熟悉的軍營,又聽到了熟悉的軍號聲,他的心裡踏實了。他和五連的士兵一樣,每天出操、訓練,更多的時候還要精心照料那些戰馬。這些戰馬大部分都有著光榮的履歷,有的經歷過抗日戰爭,最差的也參加過解放戰爭。馬的資歷比許多新戰士還要老呢。於是,兵們就精心地餵養著這些功臣,等待有朝一日,人和馬再一次衝鋒陷陣。

趙大刀是飼養班的戰士,他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接觸戰馬,當然接觸最多的還是那匹棗紅馬。

更多的時候,人和馬相向而立,他們呆定地凝視著對方,在對方的身上體會到了白雲蒼狗的日子。逝去的流金歲月,又點點滴滴地回到了趙大刀的身上,忍不住時,他就和棗紅馬絮叨上一陣。

他說:夥計,咱們是在陝北認識的,十幾年了,夥計你老了。

馬凝視著他,那眼神似乎在說:夥計,你也不年輕了。

他再說:夥計啊,那會兒陝北的天是多麼藍呀。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陝北的梁梁峁峁,趙果立在風中,等待著他一次次地走近――馬蹄聲攪碎了夢般的寧靜,馬起義騎著戰馬飛馳而來――眼前的一切,如煙似霧地飄去。

想到這兒,趙大刀的心就有些疼,他伸出手去撫馬的脖子,馬順勢把頭偎在他的懷裡,用舌頭去舔他的手,痒痒的,濕濕的,趙大刀的心裡就多了份感動。

他又說了:夥計,咱們又到一起了,下次再打仗,你還能跑嗎?

馬望著他,眼神是堅定的,彷彿在說:別看我老了,關鍵時刻還能打一陣子衝鋒哩。

他拍了拍馬,唏噓著:夥計,你老了,毛都沒有以前鮮亮了。你是個老兵,我也是個老兵,但我還行!衝鋒時,只要給我一把大刀,生生死死的不在話下。

趙大刀的樣子似喝醉了酒,朦朧著眼睛望著馬,心裡一飄一飄地就飛遠了。

他想到了李靜、還有轉業後生活的片刻安寧,現在回想起來,在天津生活的幾年時間裡,是他最幸福的時光。可惜的是,他並沒有認為那就是幸福,一心惦記著歸隊,心裡火燒火燎的,幸福的日子就在他的焦灼中溜走了。想到李靜,也就想到了兒子大軍,大軍不認識他,但知道有個爸爸叫趙大刀,是烈士。烈士就是英雄,有這一切也就足夠了。他相信,有朝一日,兒子大軍是會認他這個父親的。有時他又想,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他生命的另一種延續,正在某個地方努力地生長著時,渾身就又充滿了力氣,看到了希望和將來。於是,心底里就有了盼頭和渴望。

念想讓趙大刀年輕了許多,走起路來也是有聲有色,彷彿和那些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們融在了一起。

很多的時候,他都被班裡的戰士們圍住,聽他講戰爭。班裡的兵大都是新兵,沒參加過戰鬥,對趙大刀和戰爭都是一臉的景仰。趙大刀就平平淡淡地講那些過去的戰事,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那位唇上茸毛還沒長硬的李連長,有時也來聽,神往的眼神和戰士們一樣。

一次, 他和趙大刀坐在草地上,望著眼前吃草的馬群,談了一次話。

李連長說:趙老兵,你有點背啊,要是順利的話,你現在當個師長,一點問題也沒有。

趙大刀淡淡地笑一笑,然後望著遠處道:看跟誰比了,要是和那些犧牲的戰友比,我賺了,賺了一大截哩。

他又想到了湘江那場阻擊戰,全連的戰士無一倖免地永遠地留在了那裡。這時,他似乎又看見他們站在自己面前,彷彿在問:連長,你還好嗎?我們想你呀。

想到這兒,他的眼睛就濕了。

他覺得對不住那些戰友,他答應過,有機會去看他們,可到現在也沒有去成。以後一定要去看看,去那個無名高地,在他們的墳上捧一把土,坐一會兒,陪他們說說話。

李連長見趙大刀坐那兒發獃,就說:趙老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和軍長是老戰友,出生入死那麼多年,軍長是不會忘下你的。

這會兒,他真的很想馬軍長了,軍長是他從軍生涯的見證人,風裡雨里,槍林彈雨,軍長是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的。如果不是深厚的戰友情,就不會有今天的馬大刀,穿上軍裝又成為一名軍人。他始終在心裡感念軍長的恩情。

趙大刀想念軍長的時候,馬起義也在思念著草原上的趙大刀和棗紅馬。過不了多久,馬起義就會往騎兵團跑上一趟,然後讓趙大刀牽了馬,自己騎著跑上一圈。像當年在陝北一樣,他騎著馬前面跑,趙大刀在後面跟著。此時的趙大刀就多了一番叮囑,一邊跑一邊說:軍長,慢點兒,馬老了,人也老了。

馬起義聽了趙大刀的話,心裡一熱,想起當年趙大刀背著他衝出包圍圈後,累吐血的情景,這馬就騎不下去了。他跳下馬,和趙大刀並了肩往前走去。

馬起義哽著聲音說:大刀,還好吧?

趙大刀道:軍長,你放心,只要讓我聽到軍號聲,我就知足。

馬起義望著趙大刀,趙大刀一臉憨厚地笑著。

半晌,馬起義想起什麼似地說:大刀,你老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啊。你的問題,我還是要向上級反映。

不用了,軍長,我真的挺好。

馬起義用力拍了拍趙大刀的肩,輕聲道:別人不信你,我還不信你嗎?

軍長騎了一會兒馬,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軍長是坐著吉普車走的,車比馬快多了,「轟」的一聲就不見影了,趙大刀卻永遠記住了軍長從車窗里望他的眼神。

讓趙大刀沒有想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馬起義私下作主,讓趙大刀留隊的消息還是讓上級組織部門知道了。這在當時來說是件大事,上級有明確的規定,抗美援朝的戰俘不能留在部隊工作,原因很複雜,畢竟美國人曾安排科敵特混入了戰俘營,這是其一;其二是許多志願軍戰俘在被俘期間變節,做了敵人的密探。當時的國際國內形勢複雜,良莠難辨,為了肅清隊伍,減少國家和人民的損失,決定被遣送回來的戰俘一律不能重用,更不能留在部隊。這在當時是一條鐵的紀律。

趙大刀重新歸隊,就引起了上級有關部門的重視,並命令馬起義,立即讓趙大刀離隊,交由地方安置。

馬起義和上級領導爭了,也吵了,他拍著胸脯說:要是趙大刀有問題,我用腦袋做擔保。

革命不是衝動,組織是有紀律的,紀律就是命令,是軍人就得無條件服從。馬起義身為軍長,他不得不服從命令。

當趙大刀得知這一消息時,人就傻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部隊會不要他。

他瞅著馬起義不相信地說:軍長,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馬起義不敢去看趙大刀的眼睛,目光從他的頭上望過去,無奈地說:大刀,你先去地方上待一陣子,等這股風過去了,我親自把你接回來。

趙大刀明白了,軍長也不能保他了。他絕望了,搖著頭,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把身上的軍裝從上到下摸了一遍,知道自己就要告別部隊了。

最後,他哀求道:軍長,讓我參加完這次演習吧。等演習完了,我就走。

當時騎兵團正在籌備一次演習。

馬起義點了點頭:演習結束,我來接你。

那幾天,趙大刀在用一種訣別的心情和這支部隊告別。一切都是那麼的令人留戀,宿舍、馬廄和操場,他一遍遍地摸了,看了。這次離隊和以往不同,他知道,這次離開將是永遠的。

自從穿上紅軍服裝的那天起,部隊這個集體就接納了他,近二十年的戎馬生涯,他早就把部隊當成家了。在天津的那段日子裡,從養傷到轉業,是他離隊最長的時間,人離開了,但他的心一直放在部隊上,就是在戰俘營里,自己也是和戰友們並肩戰鬥,他從未感到過孤單。

現在就要離開了,何處又是他的家呢?他開始流淚,默默的,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讓他魂牽夢繞。

最後,他長久地注視著就要分離的棗紅馬,馬也親人般地望著他。他說:夥計,我就要走了。

他說:夥計,還是你好啊,我真羨慕你。

他又說:我真想變成馬,和你一樣,永遠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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