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07

馬文手臂上掛著繃帶,沖鏡子里的自己咧嘴一樂。沒人相信馬文是一不留神掉下去的——連楊欣的親媽也不相信。她在電視上看到馬文的「跳樓」轉播,當時就心臟病發作了。所以,楊欣這幾天一直在她媽跟前兒照顧著,馬虎一去上學,整個房子就剩馬文自己。

平常,楊欣那間屋子都鎖著門,自從馬文出事兒之後,楊欣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事兒太多沒顧上,總之,再沒鎖過。馬文推開門,平常,他最多是站門口跟楊欣說兩句,現在他幾乎是充滿好奇心地走了進去。房間里乾淨整潔,床還是數年前居然之家的那張,兩米四的特大床。當時,馬文嫌貴,但當著熱情女店員的面,馬文不好意思說貴,只說擔心不結實。那女店員是一中年悶騷型美婦,頸上一顆黑痣,一雙桃花眼烏溜溜地罩住馬文和楊欣,似笑非笑地說:「這床還不結實?!你們要幹什麼呀?」

馬文在床邊坐下,床頭柜上除了電話還有一幀水晶相片。相片里的楊欣塗脂抹粉穿著旗袍。那一年王家衛拍了《花樣年華》,滿街的女人都瘋了,全以為自己穿上旗袍能跟張曼玉一個樣兒。楊欣就是那會兒照了那麼一套「旗袍裝」。照完,楊欣讓馬文幫著挑一張做成水晶,馬文根本連看都懶得看,敷衍著說都好。後來楊欣自己選了一張立領的做了,拿回家來擺在床頭,馬文天天上那張床,從來就沒有認真看過一次。現在,馬文躺在床上,伸手把楊欣的「花樣年華」拿過來,好好地端詳了端詳,還真有點「盜版張曼玉」的意思。馬文感覺自己有點困了,閉上眼睛,平常馬文還有點失眠,沒想到這回倆眼皮那麼一合,竟然就迷糊著了,而且還極踏實沉穩,有點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意思。楊欣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馬文正睡得暈頭轉向,估計那會兒要是有人問他姓啥,他都得想一陣。馬文很久沒這麼睡過了,所以根本不想接,但架不住楊欣固執,反覆撥打,馬文只好伸手在床上一通亂摸,原本他想著摸到就關機,但等摸到了一看來電顯示「前妻」,趕緊接了。

還沒等馬文說話,楊欣那邊已經是「黃洋界上炮聲隆」,一通嚷嚷,把馬文的耳朵震得嗡嗡的。馬文剛開始還沒鬧明白,楊欣怎麼一上來就沒頭沒腦劈頭蓋臉地掃過一梭子:「你有完沒完?有意思嗎這樣!」

憤怒譴責歇斯底里神經質。

馬文聽了一陣,直到聽到「小報記者」四個字,馬文才知道楊欣究竟是為什麼。馬文忍不住壞笑。沒錯,是他乾的。他自打從醫院回家,家裡電話就沒消停過,這幫記者也真厲害,竟然能知道他家電話。當然這也沒什麼稀奇的。他從哪座樓掉下去的,找物業保安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誰給你保密啊?馬文開始還有耐心跟記者們解釋:「我真不是跳樓,我是上去散心。為什麼散心?散心用得著為什麼嗎?我跟前妻,對,我們是發生了爭執。為什麼事兒爭執?靠,我憑什麼跟你說啊?!」三問兩問,馬文就煩了,煩了以後再接電話,就跟人家說:「馬文不在」。但世上的事就怕「認真」二字,架不住人家記者「敬業」,你說不在,人家就問什麼時候在?你是誰?然後第二天報紙上就會出現這樣的報道:「本報記者打通馬先生(為情自殺者)宅電,一男子聲稱馬先生不在家。據悉……」據悉之後,就可以胡編了。

馬文頭一回領教了「人言可畏」。但他生來具有自嘲精神,所以也不至於怎麼樣。只當是看別人的故事。不過,後來有一天,馬文一個人在家呆得煩了,正好有記者打電話來,馬文就動了壞心眼,心說:「憑什麼我這麼背,摔骨折了不說,還得整天應付小報記者?讓人家隨便編排?」他一犯壞,就把楊欣手機號給了人家。反正給一次也是給,索性那次之後,凡是電視台的八卦廣播的街頭小報的,一律全給。

楊欣覺得奇了怪了,怎麼在老媽家這一兩天,手機就沒消停過。開始她沒回過悶兒來,後來她急了,跟一記者嚷嚷,問人家怎麼知道這個號碼的。那記者就說是先打了馬先生家電話,一男的接了電話告訴他的。楊欣一聽能不火嗎?當即掛了電話就給馬文撥了過去。她在電話里咬牙切齒警告馬文:「你信不信,我把你手機號貼到路邊的小廣告上去!」

馬文躺在那張居然之家買的結實而柔軟的大床上,懶洋洋地說:「行啊,我不反對。」

楊欣本來語言就貧乏,一生氣就更貧乏,這人語言一貧乏就容易罵街,楊欣破口大罵:「你要臉嗎你?」

馬文任由笑罵,不急不惱:「這話該我問你吧?」

「你怎麼不嫌亂啊?」楊欣惱羞成怒。

「我怎麼不嫌亂,我不就是上樓頂溜遛彎散個心,怎麼警察就來了?誰打的110?你怎麼不說那打電話報警的孫子不嫌亂呢?」馬文直接把楊欣給頂了回去。

楊欣沒詞兒了。她跟馬文一沒詞兒,一般就會狠獃獃地罵上自己一句:「我當初怎麼瞎了眼會嫁給你!」這一套馬文早已耳熟能詳,所以楊欣剛一咒自己「瞎了眼」,馬文就在那邊接過去,說:「別老是說『瞎了眼』,來點新鮮的,哪怕是『瞎了狗眼』呢!」楊欣一聽,當即把「馬文」列為「拒接電話」。馬文反覆打,反覆拒接。馬文氣得笑起來,想當初,楊欣哪兒懂什麼「拒接功能」?還不是馬文手把手反覆教會的她!

楊欣的媽躺在裡屋的床上。楊欣在廳里給馬文打電話,楊欣她媽雖說聽得不真,但也聽明白是真吵。而且楊欣她媽根本不用問,就知道女兒是跟馬文嚷嚷。楊欣跟別人說話都淑女著呢,就跟馬文,整個一潑婦。

楊欣掛了電話,調整一下呼吸,進了卧室。楊欣她媽靠在床上,一臉慍怒。

楊欣賠著個笑臉,沒話找話:「媽,您吃個蘋果吧?」

「不吃。」

「那您睡一會兒?」

老太太面沉如水。不搭腔。

「您別這樣,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啊!」楊欣說。

「我年紀大了,不像你們,能沒皮沒臉地活著,該吃吃該喝喝,沒心沒肺不嫌寒磣。」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

「是,馬文那人就那樣,唯恐天下不亂。」楊欣就著老太太的話茬說。

「我說的是你!」老太太怒了。

楊欣臉色訕訕,不敢再吭聲。老太太不說話是不說話,一說話就如江河決堤前赴後繼:「我怎麼有你這麼一個閨女?!你跟我說說,你圖他什麼?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要什麼沒什麼,房子房子沒有錢錢沒有,你腦子進水了?你跟著他是他養活你還是你養活他啊?」

楊欣煩了:「我怎麼就非得要他養活呢?我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不行嗎?」

老太太冷笑:「行行行,太行了!你這麼有志氣,別上你媽這兒來張嘴啊!」

楊欣軟了,她一軟,臉上嘴上舌頭上就都跟抹了蜜似的。

楊欣說:「我這不是跟您商量嗎?您看您上我們那兒住,跟馬虎一起,也有個照應。您電腦要是壞了,馬文還可以隨時給您修。再說,我們也不會在您這兒住太長時間,最多一年,我們就買房子了。」

「怎麼就不能現在買?!」

「昨天不是跟您說了嗎?都是期房,現在買現在也住不上。再說房價不是還得落嗎?」

「那你們怎麼就不能等?!」

「這不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廉恥?!」老太太到底是大家閨秀書香門第,即便怒了,說的話還是書面語。其實她想說的「不要臉」,但話都到了嘴邊,拐一彎,換成了「沒有廉恥」。

馬文「跳樓」的事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幾天,林惠剛巧出了一個差,什麼都不知道。她知道還是聽宋明說的。她是行政助理,電腦里本來就存著馬文家地址。當即調出來,不等下班,抱著一大束百合十萬火急地跑去了。

梆梆梆一敲門,馬文在裡面問:「誰呀?」林惠在外面大大方方答:「林惠。」

馬文本來正躺在那張碩大的床上,立馬坐起來,以為自己聽錯了:「誰?」

「林惠。」

林惠一進門,就開始忙活。先是四處找花瓶,最後找到一個喝了一半的大可樂瓶子。林惠把那半瓶可樂直接倒進馬桶,然後找把剪子,幾下子就把大可樂瓶修成一花瓶,再然後那一大束百合就被擺在客廳茶几上,怒放著,清香四溢。

再再然後,林惠又上衛生間刷馬桶,一面刷一面對馬文說:「可樂比潔廁靈好用多了。」

馬文見林惠從一進屋就跟魚戲蓮葉似的,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看著那叫一個鬧心。雖然馬文胳膊骨折了,有理由坐在沙發上啥也不幹,但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林惠穿來穿去,腳不點地兒的,他也不自在。說來也奇怪,這要是楊欣這麼忙活,他就心安理得,換了林惠,他就覺得比自己幹活還累。

林惠刷完馬桶,喊馬文過去。馬文頂煩這個,但又沒辦法,人家幹了半天活,讓你視察一下你還推三拖四,太說不過去了吧?馬文硬著頭皮走進廁所,伸頭做視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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