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碧月冷 千峰寒

冬月夜,寒氣襲人,才過初更,整條大街便已燈火闌珊,行人稀少,這在帝都應天並不多見。顧秋寒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踩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聽著腳下那「嘎吱、嘎吱」聲,心情十分愉快。因為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又下了一場雪,玉梅山莊的梅花提前開了,他的好友梅大官人邀他去飲酒賞梅,喝到興起,梅大官人拿出本打算過年時喝的屠蘇酒,款待顧秋寒,不覺都多喝了幾杯。

雪晴之後,顧秋寒謝絕了梅大先生的挽留,向家中趕去。他家世不錯,資財頗豐,並且喜歡使槍弄棒,因此在江湖結交了許多朋友,玉梅山莊之主梅倦生,卻是與他最為投緣的一位。他父親對他的江湖習氣大為反感,為免他誤入歧途,生前曾破費幾百兩黃金,賄賂權相胡惟庸,為他謀了個刑部令吏之職,官雖不大,但已足夠束縛住他了。果然,顧秋寒失去了跟狐朋狗友玩樂的時間,但是與梅倦生,卻從未斷過往來。

顧秋寒這時餘興未衰,一邊走一邊自吟道:「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語音含煳,果然醉的不輕,大概對玉梅山莊的梅花仍念念不忘。正哼哼唧唧的念著,對面忽地走來一人,是名女子,在這樣的冬夜,她的衣衫看上去有些單薄,尤令顧秋寒吃驚的是,這女子竟似比自己還醉,腳步跌跌撞撞,每走幾步,便要扶一下身邊樓宇的牆面,終於腳下一絆,栽倒在雪地之中。

顧秋寒停下來,前仰後合的看著她,「呵呵」一笑,「同是天涯淪落人,姑娘,下次少喝點酒,陪客人也不必拼了性命。」從她單薄、大膽的服飾,顧秋寒猜測她大概是哪家青樓的姑娘。四處望望,只見一名黑衣人急匆匆向這邊走來,看到顧秋寒便即停住,轉過身去。

顧秋寒心念一動:「那小子鬼鬼崇崇,非奸即盜,多半沒安什麼好心。哦,她一個姑娘家醉倒在這裡,的確很不安全,何況雪後天寒,還不凍僵了?」想到這他大發善心,上前架起那女子,拖著向前走出幾步,抬眼看時,只見一幢二層樓的建築,匾額上書「雲錦客棧」,便推門走了進去。

大廳裡面,胡亂擺了些桌椅,一名十八、九歲的夥計伏在櫃檯上面,正打著瞌睡。隨著樓門洞開,寒風肆無忌憚的涌了進來,那夥計一個機靈,抬頭四望。顧秋寒道:「小哥,開一間房。」夥計見這二人渾身酒氣,女的更是昏昏沉沉,暗罵道:「這些公子哥便只會喝酒、玩女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提筆道:「姓名?」

「不知道。」因為顧秋寒是替這姑娘開房,便順口答道,隨後覺得不妥,搔了搔腦袋,道:「顧秋寒,秋天的『秋』,寒冷的『寒』。」夥計登好帳冊,顧秋寒放在柜上一錠銀子,抱起那姑娘便走,卻忘了自己沒有鑰匙。

夥計叫了聲:「等等。」從抽屜出翻出一串鑰匙,過去將樓門關嚴,引著顧秋寒上樓,心道:「他還真是心急,不過這姑娘長的確也好看!」上樓之後左轉,夥計打開第三間房門,連句客套話也沒說,便下樓去了。

顧秋寒醉意熏熏,哪有工夫理他,將那女子放到床上,雙手撐著床沿,喘息不止。這女子並不重,若在平時,顧秋寒抱著她跑二里地都沒問題,但醉酒之後腳步踉蹌,頭腦昏沉,便感覺吃力了。

他距那姑娘的臉僅僅咫尺之遙,笑吟吟的端詳起她來。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姑娘,尤其喝了酒,臉龐紅艷,就像一朵靜靜綻放著的海棠。顧秋寒愜意的舒出口氣,心道:「再累也值了。」忽然他覺得這姑娘有幾分面熟,遂又湊近一些,訝然道:「怎麼是她?」就在這時,突聽「咚」的一聲悶響,接著眼一黑,撲倒在那姑娘身上,徹底知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顧秋寒神志漸復,第一個感覺便是自己正浸在水裡,一種刺鼻的腥味直鑽鼻孔。他奮力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片紅色,那不是玉梅山莊的紅梅,而是……人的鮮血!顧秋寒驚叫一聲,跳著退開,只見那姑娘橫陳在血泊之中,從胸至腹,共有五、六處傷口,血已流干,已凝固,而他也驀然驚覺,自己手中正握著一把尖刀!

他伸出手,想又觸摸床上的屍體,胳膊卻已不聽使喚,停在中途,只啞著嗓子叫了聲:「沈……沈姑娘!」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顧秋寒猛一回頭,只見客棧的夥計站在門前,呆若木雞,臉上那種恐懼的表情已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顧秋寒從未有過這種經歷,一時間頭皮發麻,腦子一片混亂,也來不及多想,把尖刀丟在地上,破窗而逃。

天已亮了,街上稀稀拉拉的走著些人,看到顧秋寒滿身鮮血,沒命價飛奔,俱都嚇得瞠目結舌,躲向一邊。顧秋寒逃回家中,不敢叫門,直接逾牆而入,進了自己的卧房。他先脫了那身血衣,然後打一盆冷水,將腦袋浸在水中,儘管如此,仍無法讓自己的情緒寧定下來,睜眼閉眼,都是那血淋淋的一幕。

「糟了,糟了。」他胡亂想著,「記得我只是把她送到床上,怎麼便死了呢?」醉酒之後的記憶並不是很清晰,他努力回想,突然從水中拔出腦袋,一摸後腦,果然有個雞蛋大小的包,至今還隱隱作痛。「是了,我聽到『咚』的一聲,便即人事不省,我一定是被人打昏了!」

顧秋寒心中竊喜,「那姑娘不是我殺的!一定是在我迷迷煳煳的時候,有人進入房間,把我擊昏,然後殺了那姑娘,卻將兇器放在我手裡,分明就是栽贓陷害!」確定自己並沒有殺人,顧秋寒舒了口氣,精神大振,但轉念一想,自己拿刀站在那姑娘屍體前,被客棧夥計瞧得清清楚楚,而後自己又驚惶逃命,只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顧秋寒剛剛轉好的心情,遂又陰暗下來,後悔自己不該驚慌失措,逃回家裡。不過如今胡惟庸結黨營私,賣官鬻爵,明斷是非的清官少之又少,即便自己留在客棧,能否洗脫清白也不好說,唯今之計,只有查出真兇,方可挽救自己了。主意一定,他將身上血漬洗凈,換了身衣服,拉開抽屜,隨便抓了把銀子,又帶上一把刀、一柄匕首,向外便走。

才一出門,迎面恰好撞見老管家,便道:「我有急事要出去幾天,你多費心,照看好家裡。」他不敢耽擱,匆匆交待幾句,不待管家細問,他已一溜煙的去了。

雲錦客棧的掌柜報了官,刑部侍郎張敏中親自率人來到現場。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乃是天下名妓沈碧桃,先前曾棲身於應天府最負盛名的青樓「醉花陰」,後誠意伯劉基欣賞其才色,為其贖身,並將小粉橋附近的一幢宅院相贈,供其居住。可惜好景不長,劉基死後,其家人討回房宅,沈碧桃便又暫時寄居在「醉花陰」,直至今日。

「女屍一具,小腹左側、右側、偏上刀傷各一處,寬八分,深三寸二分、三寸五分、三寸六分,左胸刀傷兩處,寬八分,深三寸三分、三寸六分,致使;尖刀一把,長三寸六分,寬八分。另,屍體衣衫凌亂,但並無姦淫跡象。」仵作向張敏中報道。

張敏中今年四十三歲,在刑部供職多年,屢屢查破大案奇案,口碑極佳,只因他性情剛烈,正直不阿,在權相胡惟庸的排擠下,出任刑部侍郎後,便再未得升遷。聽罷仵作的稟報,他微微頷首,捻須沉吟:「幾乎每一刀都與尖刀等長,看來兇手一非圖其美色,二非圖其錢財,目的正是要致她於死命,而且極其殘忍的連刺五刀,若非兇手跟她有血海深仇,斷不會如此。」

這時客棧掌柜拉著一名夥計進來,道:「大人,他便是得福。」張敏中點點頭,看著那夥計道:「你見過兇犯?」他雖不複壯年,目光卻仍犀利異常,得福不禁向後縮了縮,捧起一份帳冊,指著上面一個名字道:「他叫顧秋寒。」

「顧秋寒?」張敏中倒吸了一口冷氣。跟隨而來的刑部令吏、捕快及仵作立時嘩然,都道:「顧公子!怎麼可能?」一名令吏喝道:「人命關天,休要亂說,你親眼看見顧秋寒殺人了嗎?」

得福本就膽小,給他這一喝,登時嚇得面如土色,口齒也不甚清楚了,「沒……沒……小人什麼都沒看見……」

張敏中瞪了那令吏一眼,溫言道:「小二哥莫怕,當時的情形,你細細道來,不得有半句假話。」

「是,是,」得福嚅嚅的道,「昨晚亥初左右,小人正在櫃內打盹……」當下戰戰兢兢的把顧秋寒帶沈碧桃來客棧開房,直到次日清早,他去樓上打掃走廊,發現顧秋寒和沈碧桃所在的三號房門戶大開,顧秋寒手持利刃,滿身鮮血的站在床前,之後聽到他的唿叫,破窗逃走,所有經過都詳細說了一遍。

張敏中與顧秋寒並無交情,但同在刑部為官,一個上司,一個下屬,時常接觸是在所難免的。給他的印象,顧秋寒放浪不羈,為人極是豪爽,跟尋常的富家子弟大相徑庭。據說顧秋寒雖是少年風流,卻對煙花之地極為鄙薄,很少涉足那種地方。張敏中依稀記得,顧秋寒與沈碧桃初次相遇,還是在六年前。那時顧秋寒剛剛到刑部赴任不久,便抓獲了京畿一帶著名的悍匪賀三刀,並因此查破了幾件與其有關的積案,應天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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